林彦秋此时正踞坐在书斋的湘妃竹榻上,怀中抱着京城离别时张祭酒所赠的《韬略辑要》。那书用织锦缎面装帧,内页洒金笺上赫然印着“观今宜鉴古”的篆文。他乌木镇尺下压着的,竟是以魏晋名士为鉴的权谋秘辛,正讲到司马懿如何在高平陵之变前装病骗过曹爽。
“要想成就大事,心狠手辣与圆滑世故缺一不可啊。”林彦秋用狼毫挑开油灯芯,青瓷灯盏泛起幽光,“可笑的是那些腐儒,只晓得臧否人物,却不知这庙堂之上,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修罗场。”
他想起前日街边说书人讲的段子,说那三国纷争不过是几个枭雄带人马互相“砍竹”,虽是市井笑谈,却也算是一语中的。林家祖父在世时总教导他“达则兼济天下”,可这几日随着祝文出入桐城衙署,眼见得那些官吏如何曲意逢迎,如何暗通关节,林彦秋才明白这世道污浊远超想象。
“也罢,”林彦秋将《韬略辑要》收入紫檀书匣,“既入浊世,便当泥而不染。这官场如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只要念好自己的戏词,又何必在意台下的彩声与嘘声。”
远处桐溪塔的暮鼓声穿透薄雾,林彦秋起身走向窗棂,只见半轮残月已悄然爬上柳梢。他解下腰间玉佩轻抚,那温润的质感恰似陈舒窈别时的泪珠,可他知道,这仕途漫漫,容不得半分儿女情长。
房门吱呀作响,惊醒了正凭栏远眺的林彦秋。他本正执着狼毫在花梨木案前批改文牍,闻声以为蟊贼夜探,顺手抄起藤条扫帚隐于屏风之后,只待来犯之徒踏入陷阱。
“啊!”少女苏苏惊恐地倒退半步,怀中的竹编书箧脱手坠地,简牍散落一地。她怯生生仰视着林彦秋高举扫帚的魁梧身影,杏眼圆睁中透着惊惶:“公子……是小女子唐突了。”
林彦秋认出是常来府中帮佣的少女苏苏,连忙将扫帚靠在博古架上,拱手致歉:“误会误会,适才当真失礼了。”他见少女苏苏仍瑟缩在云母屏风之侧,忙含笑虚扶:“快快进来,不必这般惊慌。”
苏苏低头拢鬓,规规矩矩裣衽行礼。只见她身着月白粗布短襦,下配藕荷色百迭裙,发间斜插一支陶土簪,虽衣着简朴却洁净异常。林彦秋含笑观察着少女手脚麻利地擦拭乌木几案,动作娴熟得仿佛生于仕宦之家。
“苏苏姑娘这身手,倒像是习练过的。”林彦秋执起青瓷茶盏,慢悠悠啜着雨前龙井。
苏苏闻言手下一顿,慌忙垂首:“公子谬赞了,小女自幼家贫,父亲过世得早,自小便跟在祖母身后打点家务。”
林彦秋见少女清理书案时,从袖中滑落一方素白棉布包裹。他不动声色地拾起,打开细看,竟是几个冷透的粟米馒头,还有一小包咸菜疙瘩。喉头微哽之际,书房外传来管家通报:“公子,外头有位祝爷正候着呢。”
“你且在这儿续完香炉里的火,”林彦秋站起身,目光温和地落在少女羞赧的脸庞上,“去把故园梯云轩的百年沉香取些来。”
苏苏提着香篆盒出门时,林彦秋正把玩着袖中那方棉布。恰逢管家送来五两碎银,他掂量片刻,唤住正要出门的少女:“苏苏姑娘,这银两你且拿着。府外横桥堍有个车马行,替我置办辆新车轿,只说是要送贵客往来城南的。”
苏苏惊得后退半步:“公子,这使不得!上次那三贯钱小女已如数交与祖母去还债了,这些……”
林彦秋轻咳一声,将银子搁在青瓷笔洗旁:“这是我提前预支你半年的工钱,你且收着。再者,”他敛起笑容,神色微凛,“你若再提推拒之语,日后休要再来我府中。”
苏苏含泪拜谢,起身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摸出半块雕花蜜饯:“前日随祖母去城郊采的桂花蜜,小女亲手窨制的,虽不比宫里御用的,也还有一分清香。”
林彦秋凝视着少女递来的蜜饯,指尖轻触到她冰凉的手心。檐角铜铃突然轻响,恰逢子时更鼓传来,他将蜜饯纳入袖中,抬眼正看见苏苏鬓边的陶土簪被晨曦染成琥珀色。
林彦秋身着月白暗纹直裰,外罩玄色纱衫,腰间玉带斜插着一支嵌玉紫檀折扇,策马疾驰至城南的“醉仙楼”。酒楼前悬挂的酒旗正随风招展,门口两个青衣伙计正忙着擦拭朱漆大门。他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等在檐下的小厮,抬眼便见祝知礼和刘力正在廊下交头接耳。
“不知您二位这是在商议何事?”林彦秋负手而立,玄色纱衫在风中轻扬。
祝知礼身着宝蓝织锦官服,胸前补子绣着飞鱼纹,见林彦秋过来忙拱手笑道:“不过是些琐事,倒是墨卿你这身行头,倒像是要去赴翰林院的雅集。”刘力则穿着酱色棉袍,下摆绣着暗纹,腰间悬着个犀角荷包,见状也跟着打趣:“可不是嘛,林公子这风采,可比我们这些泥腿子强多了。”
林彦秋哈哈大笑,抬手轻摇折扇:“你二位可莫要再取笑我了,走,进去喝两盅。”三人并肩踏入酒楼,楼内说书人的惊堂木声、食客的笑语声交织成一片。
“范鹏在城东的几处铺子,”祝知礼落座后压低声音,“刘老弟想全盘接过,郑氏那婆娘也缠着我要分一杯羹。”他见林彦秋眉心微蹙,忙打住话头。林彦秋轻抿一口普洱,慢条斯理地说:“郑氏那儿,可让一步,以分期付款的名义走账。至于刘贤弟,”他转头对刘力笑道,“你那买卖日后做大了,到底还是要走正道。”
刘力闻言脸上露出喜色,却不敢插话,只连连点头。祝知礼突然一拍大腿:“糟糕,我这还没恭喜你呢。”
林彦秋微怔,祝知礼已从袖中摸出一封公文:“我调回城南所任捕头,还升了二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