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香楼内,暖黄色的烛光映照着朱漆雕花窗棂,檀香木案上摆着青瓷梅瓶儿,插着半枝初绽的春梅。林彦秋身着玄色织金长袍,腰系玉带,正与祝知礼对坐。祝知礼则着皂色暗花直裰,袖口绣着银灰云纹。
林彦秋轻舒广袖,将泥金帖子投入云母火盆,指尖轻捻间,铜雀羽扇扫过案上玉盏,清越声响中,张思已笑盈盈掀帘而入,云雁纹披风在身后漾起涟漪。
“奴家张思来迟望两位大人恕罪,”张思裣衽一礼,“适才在吴城会馆安置桐城工部司匠司余大人一行,方得脱身。”
此言一出,林彦秋腕间玉珠佩便轻撞出声,余勇之事已然明了。他随手将汝窑笔洗推向祝知礼,后者心领神会,目光掠过窗外暮色中的官道,嘿然笑道:“既是余大人,何不即刻请来醉香楼共酌一次?也好教他早些领略我醉香楼的胡姬舞乐。”说着祝知礼模仿起吴侬软语,引得林彦秋以扇轻敲其手背。
张思立于堂内局中,早闻外间诸多传闻,此刻见林彦秋递来的眼神,虽心底微有酸涩,却仍是巧笑倩兮,顺势落座。
林彦秋见状,复又将那泥金帖子投入火盆内,待张思眉目微动,笑言:“张主簿你且放心,余大人既肯给面子,今夜便由我先请。日后东篱自会寻得阔绰去处,叫吴城工部司匠司同僚尽数游乐一番。”
此番安排,层次分明,祝知礼心下了然,面上却故意作出思索状。
余勇很快便回了飞鸽传书:“即刻动身。”
林彦秋将泥金帖子收进袖中,转向张思道:“张主簿,县丞沈大人命我以县衙内斗殴一事撰拟悔过书,奈何拙笔难抒。还望借重张主簿妙笔,代为捉刀。”
张思先是一愣,旋即掩口而笑:“墨卿怎不查《齐民要术》与《永乐大典》?古人云‘文债是为苦债’,如今书肆里的《悔过书范例》堆得比山还高,抄录便是。”
“坊间印本如何能体察我痛惩蠹吏之苦衷?”林彦秋轻抚颔下长须,“若无高人点拨,此番自省恐流于表面。”
张思见推托不得,便笑道:“也罢,日后墨卿记得还我这人情便是。”
说着将青瓷茶盏轻送至林彦秋案前,盏托与木案相碰,发出清脆声响。祝知礼靠在朱漆圆桌边,见张思眼神流转间风情毕露,心下暗道:“这张主簿平日端庄,怎不见今日这般勾人?”又见林彦秋似浑然不觉,只顾着与张思商议文书之事,心下便起了几分促狭之意,暗想改日夜间巡检时,带个青楼女子来衙门刑房内热闹一番。
珠帘轻晃,檀香袅袅。碧竹掩映的花厅里,祝知礼斜倚在湘妃榻上,皂色暗花直裰下露出绣着鹦鹉缠枝的月白缎袜。林彦秋持着象牙团扇掩唇而笑,玄色玄色织金长袍上金线在日影里流转:“祝知礼你这促狭鬼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笑容这般轻佻。不是说查清了那桩大案?还不快快道来,除了主事毕大人,还有哪些人要下诏狱?”
祝知礼纤指轻挑玉冠上的流苏,皂色暗花直裰摆扫过冰裂纹地砖,压低嗓音道:“户部、礼部两位主事今晨也被刑部提走了。当是被樊鹤牵连出来的。都是范知县的肱骨重臣呢,这回范知县的乌纱帽怕是要七零八落了。”
林彦秋未解官场玄机,素手轻捻银杏金簪,脆生生追问道:“好端端的怎么纠到一处去了?”
旁首的张思抱着描金泥金古琴轻咳一声:“想当年在余杭府,樊侍御任通判时,毕大人恰逢署理府尹,兼着知府印信。后来樊侍御调任盐铁使,毕大人去年才补了户科给事中。湖州那片水乡之地,当时恰由毕大人主掌漕运,叶主事在盐税上犯事,礼部刘员外郎则折在运河漕运上。不过这些都是风闻,据说樊侍御批给江南豪商不少盐引,都是打着盐铁使的旗号先截下官盐,再私相授受。”
烛影摇红,祝知礼趁势倚上檀木凭几,金线绣的暗花直裰簌簌作响:“旁人不知,那樊侍御的嚣张气焰,怕是因着江南道中某位上官的庇佑。” 他未点明其人,众人却心照不宣地想起那位常在御前为商人美言的皇亲。
林彦秋将青玉茶盏搁在梨花木几案上,余香袅袅中含笑道:“促狭鬼,这般幸灾乐祸,不担心令尊大人受池鱼之殃?”
祝知礼轻启檀口,朱砂点绛的唇畔染着浅笑:“官场雏儿。”
张思抚掌而笑,玉佩轻撞作响:“沈县丞主政时日尚短,李县丞又是新近入阁的。两位县丞怕是无伤大雅,那老县丞去年就致仕还乡,连累都难着了。唯有范知县,怕是要在暴风骤雨中摇摇欲坠了。”
林彦秋以扇掩面,轻拍泥金团鹤纹裙摆,玄色织金长袍的裙角扫过地面,扬起一片清越的笑声:“我这官场小白,倒是班门弄斧了。”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官道,尘土飞扬间,远处终于传来熟悉的马蹄声。
林彦秋正在流云案前用着杏酪粥,忽听外间传来马嘶声,忙搁下描金食箸。祝文、李文杰、范友祺乘着两乘牛车与一列骡车,正缓缓驶出官道驿口的朱漆木栅。
祝文急步而出,长身玉立在杏花春帷之下,月白襕袍上绣着朱雀暗纹。范友祺却微微后退半步,让李文杰行在前头,手中摔金环佩清脆作响。李文杰眉梢微挑,淡扫的黛眉间浮起得意浅笑,手中的沉香折扇轻轻一合。
金丝楠木雕花马车前,先下来的是御史中丞方裕同与刑部侍郎刘源和。
“方相公、刘侍郎,二位倒是一向清简。”祝文负手而立,藕荷色缎面直裰被春风掀起一角,他拱手为礼,语调不卑不亢。
方裕同环视众人,玄色补服上绣着白鹇仙芝,微微颔首道:“国事为重,闲礼慢待。我等先往祝县丞车驾处,边走边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