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长乐门石板路时,陈舒窈将描金泥金笺轻轻压在《列女传》上,窗外正是“千门万户曈曈日”的盛景。
梧桐叶簌簌坠落进琉璃瓦当,陈舒窈半卧在湘妃榻上,藕色烟罗霓裳的水袖在斑竹上划出青碧涟漪。她幽幽叹息,玉指捻着青瓷茶盏的云雷纹边缘:“张娘子半生飘摇,端的是吃够了苦楚。偏生又是那般要强的性子,事事都要挣个长短。这等女子遇着腌臜男人,真真苦海无涯。妾身在吴城时,常听说她对着追求者的帖子婉转推拒,既是性情使然,亦有三分对轻薄男儿的厌弃。”
林彦秋正把玩着手上犀角荷鱼镇纸,剑眉微挑:“对男儿的怨念?此话怎讲?”
陈舒窈轻笑,颊边梨涡若隐若现:“当道是怨薄幸男儿罢。张娘子眉目生得灵秀,略施粉黛便能倾城。想她当年豆蔻时节,不知引得多少王孙竞折腰。那帮有了银锞子或是前程的,十个里有九个见了美貌娘子就心猿意马。张娘子即便不曾受辱于男子,也必是被薄幸之徒骚扰得紧。”
晨光从朱漆菱窗斜斜漏入,祝文斜倚在檀木太师椅上,就着香炉里袅袅青烟吸吮铜烟袋。祝知礼策马疾驰进府,掀起穿花皂罗袍的下摆疾步跨进书房。
“父亲。”祝知礼单膝跪地,玉佩轻撞作响。
书案后传来沉稳的嗓音:“听闻你要收了几个铺子的手面?”
祝知礼抬头看见父亲正把玩着犀角酒盏:“是阿,林彦秋昨日来信说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还说那些杂七杂八的生意沾不得。”
祝文抚着白玉戒尺的手顿了顿,却仍用帕子擦拭着紫檀镇纸:“林彦秋比你有见识。吴县尊前日捎话来,说是瞧见你同林彦秋在茶楼,还有个叫张思的?”
祝知礼暗自蹙眉,拱手答道:“本不想让张思掺和,林彦秋说他不善作揖写检讨,才唤了张思代笔。”
祝文轻笑出声,紫檀笔搁轻叩宣纸:“这林彦秋倒是伶俐。听说他姐姐从吴城来了?”
“正是,姓陈的女子,在长江商号做司副,听余大人的口气,应是陈知府的族亲。”祝知礼垂目道。
祝文把玩着翡翠扳指:“张思与林彦秋那姐姐可相熟?”
“林彦秋未曾明说,不过妇道人家总是更容易亲近些。”祝知礼偷觑父亲眼角的皱纹。
“无事了,你且回去吧。”祝文将染血的折子推到一旁,沉香烟气在雕花窗棂间缓缓消散。
祝文搁下玉管笔,沉思中抚着胡桃木镇纸。
去年他以新任县丞身份微服私访南山粮仓时,仓长支支吾吾的模样犹在眼前,倒是张思在旁巧言周旋,对答如流,甚至从袖囊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工整簿册,上面还留着墨迹未干的蝇头小楷。
自从去年前任县丞落马,祝文凭陈相公的提携登上了桐城县丞宝座,却发现府中长史竟是先官的旧人。本欲安插心腹却在府务会上遭汪大人驳斥,反倒被逼着将老成持重的毕正安推上长史之位。权衡再三,他还是将张思从典史升为主簿,本想日后让她接任长史,奈何那女子姿容出众,已引得坊间诸多议论。
祝文独守寒窗八载,近日清河崔家遣媒妁约亲,那崔小姐生得婉娈多姿,只是芳龄二八,比自己整整小了二十个春秋。县丞大人望着镜中双鬓微霜的倒影,喉间泛起自嘲的苦笑,正欲解衣就寝,却突然在铜漏声中下定了决心,张思,终究要远放外郡。
至于林彦秋那不成器的书生,倒是个难解的残局。
及至月移纱窗,铜灯结了灯花,祝文翻覆着丝棉被,握玉枕的手攥得发白。更漏滴尽最后一滴水珠时,他才阖上眼,任由那未解的迷局,化作枕边的残梦。
阳光透过晨霭,如碎金般洒落于檐下,琉璃瓦在晨晖中泛起温润光泽。
陈舒窈掀开锦被坐起,蓝田玉镯在腕间轻晃,斜倚在青瓷枕上的发髻已松散,露出如瀑青丝。她随手拾起长几上的玉漏,玉珠碰撞声惊得檐角铜铃轻颤,再瞧一眼金丝绣鹤的妆匣,惊得忙推身旁之人。
梨花木床轻晃,陈舒窈赤足立于红榴毹边,藕荷色襦裙半解,露出内衬的雪白中衣。她撩起额前碎发,玉指含羞按住林彦秋伸来的手,衣襟滑落时露出半片香肩。
“你这小浪荡子,莫再胡闹了。”半透明的蝉翼纱帐在晨风中摇曳,帐上金银丝绣的花鸟似在轻颤。
晨钟撞碎一地琉璃光,佛像垂目,香炉烟绕,两人对坐于檀木妆台前,铜镜中倒映着半敞的衣襟和错落的铜饰。陈舒尧轻抚林彦秋染了胭脂的红云鬓角,指尖沾了桂花香,轻声叹道:“昨夜风月,怕是都入了小诗里。”
精致锦褥堆叠如浪,角落玉瓶里的牡丹正含苞待放,花瓣半开半掩,恰似昨夜欢愉的余韵。床幔上浮雕的缠枝莲在光影交错下仿若轻颤,倒映于妆具的铜镜中,与新娘冰肌玉骨相映成趣。
林彦秋将手中的象牙梳轻轻放在妆台上,木梳齿间还残留着发丝的香气。突然,他情不自禁地吻住了陈舒窈的朱唇,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周围的器物仿佛都失去了颜色。
梳洗方罢,两人携手步出院落。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给地面铺上碎金。陈舒窈的长裙拖曳在青石板上,衣袂飘飘。远处楼阁飞檐,在晴空映衬下,更添几分诗意。
陈舒窈轻抚林彦秋墨染的发髻,“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未待吟完,林彦秋便将她揽入怀中。
浮云渐起,如墨的天幕下,晨钟悠扬。
池中锦鲤微动,搅起层叠涟漪。陈舒窈轻挽林彦秋的手,漫步在这古色晨光之中。远处的青山像是被轻纱薄雾笼罩,更添几分神秘。林中传出阵阵鸟鸣,似是对这美好清晨的赞歌。阳光透过树梢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两人身上,仿佛为他们的身影镶上了一层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