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秋怀中竹箧微微作响,仿若春日檐角的风铃:“下官冒昧问句,令郎所学何业?”
高副司长不假思索:“研习律法,当年殿试失意,勉强入了个国子监二甲,就读江南道明法科。老夫原还欣慰,不想毕业后竟无合适官身。”
林彦秋浅浅一笑,抬眸时眼底波光流转:“既如此,下官不妨试着为令郎谋个出路。明法科出身......”
高副司长神色微变:“这......多有不便吧?”
“下官不过是随口一提,”林彦秋起身作揖,竹箧环佩轻响,“成与不成,尚在两可之间。”
高副司长又岂会听不出这客套背后的笃定?这年轻人眉目间透着的从容,分明是十成把握的笃定。
林彦秋起身告辞,步伐沉稳地步出书房,外间廊下挂着的湘帘被晚风掀起一角。高副司长亲自送到朱漆门口,目送林彦秋青衫飘飘的背影隐入垂花门深处,这才缓缓阖上门扉。
高副司长素来持重的面容上,此刻竟露出几分雀跃来,“这年轻人,还当真有几分担当!”他不由轻抚着腰间悬挂的羊脂玉佩,眼中隐见江南道明法科的杏花春雨。
回到自己设在东厢的书斋,林彦秋将竹箧搁在紫檀案几上,指尖轻抚过斑竹编成的纹路。他身着月白襕袍,腰间乌金带扣悬着的铜墨盒随着动作微微晃动,案上《齐民要术》的纸页被翻弄得哗哗作响。外头传来更夫报时的铜锣声,他却连茶盏也未端,只是盯着烛火出神。
申时末,林彦秋取出一方素帛,提笔蘸着狼毫饱蘸松烟墨。书房窗外的梧桐叶在风中摩挲作响,他却似未察觉,只将信笺折成燕子形状,唤来候在廊下的小厮:“去传话给祝大人的书童,就说有急信。”
吴太恒收到燕子信时,正在太守府的仪门外候着。他身着石青直裰,外罩暗纹马面裙,袖口露出半截雪白箭袖。拆开信封的瞬间,他眉梢已微微上扬:“林大人有劳了,祝大人这会儿正在会客,江南道吏部的曹刺史上官也在。”
林彦秋并不着急,只在信上写了这样的话:“后辈林彦秋顿首祝大人尊前:闻有一老成持重之士,其子业成明法科而未得官身。该员虽掌管人事,然不以私废公,深得后辈景仰。不知司法口近日可有纳贤之机?”
吴太恒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块雕花牙牌递过来:“林大人既问到宋刺史,不妨明日晚间去城西宋府走一遭。曹刺史近日对宋刺史多有褒扬,江南道吏部的风向,怕是要变了。”
林彦秋将牙牌纳入袖中,起身时幞头上的玉珠微微晃动。吴太恒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低声嘱咐:“后日午时,太守府正厅有堂议,届时自有机缘。”
林彦秋未回头,只将手中折扇轻挥三下,算是应下。
回到书斋时,林彦秋将牙牌与书信一同锁入云纹铜匣。窗外秋月正明,照见他案头摊着的《明公书判清明集》,而信笺上墨迹未干的那句“持身当守正,持节当守义”,正在烛光里泛着淡淡的光。
暮色如烟笼上青石板街巷,林彦秋搁下素瓷信鸽传书筒,青丝束成的堕马髻晃了晃。书院里的纱窗透着昏黄烛光,他看着手中玉佩刻的“彦”字,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羊脂玉。
未及细思,已提笔蘸了狼毫,折柳笺上草草写就一行行簪花小楷。
“宋姑娘当真不虑令尊宽严乎?”书房里檀香袅袅,宋欢欢掌着贮贝器凉灯走进来,藕荷色罗裙曳地有声。见林彦秋将信折成鲤鱼状,忙从螺钿首饰盒取了根金丝线,玉指穿引间绯云晕上双颊。
林彦秋望着她簪在鬓边的素面步摇,想起今早在玉渊潭畔看见的并蒂莲。宋欢欢惦念着将新抄的《长恨歌》放在桌案,却在看见那封信时蹙起远山黛眉。“墨卿公子要我转告父亲的隐语,莫非是......”
她手指摩挲着冰裂纹紫砂壶,茶汤正沸腾,壶嘴白汽氤氲出半幅丹青。
“欢儿姑娘莫忘了,”林彦秋将把玩的白玉坠子收入袖中,“此乃密信,切勿对旁人道。”风卷起窗帷,雕花铜镜中映出两人倒影,宋欢欢鬓边的珠翠摇曳,恍若惊鸿游龙。
林彦秋搁笔时,窗外暮色已染透窗纸。
他从硬木书案后站起身,轻抚玄色直裰上的暗绣云鹤,将八棱琉璃筒中的信鸽轻轻推出。转身时,却见李晴晴抱着竹编文案夹立在柴扉外,藕荷色罗裙曳地如烟,鬓边垂着一枚银杏叶形的玉簪。
“主簿大人。”她敛衽一礼,恰有晚风掠过,将她鬓边发丝拂向朱漆立柱上的鎏金浮雕。
“这几日以威仪压之,”林彦秋从书案底暗格取出一匣桂花浸酒的陈酿,“如今需行些春风化雨之术。”他将雕花牙牌按在漆盒封泥上,拓出“学政”二字印迹。
李晴晴睨着那方玲珑玉印,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砖上的缠枝莲纹:“侯公子倒是在后院试箭,葛娘子则在蔷薇架下翻阅《齐民要术》呢。”她唇边的梨涡若有若无,恰似春水初生的涟漪。
林彦秋解下腰间玉环佩,将温软的白玉放入她手心:“喊上他们同去小山堂罢。”穿过回廊时,廊柱上悬着的《礼记》木牌在风中轻撞,发出清越的金石之声。
刚踏入种满蜀葵的前厅,便听葛妮正捧着《墨子》高声吟诵,侯平则在临窗石案上用楷书写着《三字经》。
“时辰不早了。”林彦秋将玉佩系回腰间,“今日放假半日,往后这月钱里多拨半成,算是添置笔墨的贴补。”
葛妮慌忙放下书卷,发间金步摇撞得叮当作响:“方才还在说主簿大人只知督促课业呢。”她递上半盏残留着墨香的茶,“这是今早才采的明前茶,主簿大人尝尝?”茶叶在青瓷盏中舒展,恰似九曲回肠的篆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