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寺的晨钟撞了七下,绣着云鹤补子的凉轿已在城门口候着。
中书省的礼部侍郎亲自送来了江南道的文书,宣桐城县丞祝文即日起赴江南道任虞部侍郎。同来的还有新任县丞大人,这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袖中攥着从临安府带来的紫砂茶盏,茶汤里浮着的正是桐城新产的毛尖。
城南的药铺伙计正在碾药,突然听见铜锣声响。街边聚拢的人群潮水般退开,露出八抬大轿。轿夫的号子声里,县丞大人的轿帘掀开一线,露出扇型珍珠镶嵌的玄色缎帽。人群里有眼尖的认出,那顶帽正是半年前倒台的前任县丞魏长河的旧物。
老知县范友祺的宅邸已被封门,断了线的珠帘垂在雕花窗户上。前院的长随正往纸上拓着“因病致仕”的告示,墨汁未干就已被秋风吹得卷边。后院书房里,半截写了一半的《论官场八弊》草稿被扔进炭盆,纸灰飘过院墙,落在隔壁陈举人晒着的湖绸上。
桐城府衙的议事堂内,香柏木梁柱投下斑驳阴影。青砖漫地的庭院里,新挂的乌木匾额在晨光中泛着幽光。随报喜的鹊鸟叫声,《桐城府吏名录》在城门口的石碑上张贴出来:
“县丞李树堂,知县李文杰兼理府务,通判宋远道佐理刑名,府尹参军何长雷领钱粮事宜。”
张思的绯色六品补服依旧悬在雕花衣架上,林彦秋仍是田畴署的主簿。唯一起变化的是,何晋那袭月白儒衫的下摆,在拜会林彦秋时总要刻意掠过阶前青苔。
在跨出崇德书院的门槛时,何晋的鹅黄折扇突然失手落地。银杏叶飘过那本《战国策》时,他正对着林彦秋作揖:“昨夜梦见太史公笔下的纵横家,特来讨教。”
那竹简上的“连横”二字被潮气洇染,恰似张氏行囊上泛白的湘绣纹样。
日前董仲达的飞鸽传书送来时,林彦秋正用竹签翻晒书办房的医书。折扇轻摇间,鸽铃声惊起檐角的紫燕。那页薄笺仅寥寥数语:“近闻湘山云雾,甚合品茗。”
五日后,祝知礼驾着枣红马车从城东驰过。车轮碾过石板路,惊散了晒太阳的狸猫。林彦秋收拾好笔墨,将那件缀着银线补子的青绫直裰锁进樟木箱。晨雾中,他提着竹编文具盒,沿着护城河朝府衙走去,手中的竹简与石板相击,发出清越的声响。
田畴署的执事厅内,新糊的云纹壁纸还留着桐油香气。张思身着月白直裰,腰间玉佩轻撞,从巷口程记营造铺取了屋契。那青砖垒就的三进院落,飞檐下悬着新铸的“张宅”匾额,桐木色泛着温润光泽。
林彦秋的书办房窗纸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案头堆着半人高的招商折子。青绫裹就的卷宗上,朱砂批注密密麻麻,恰似即将召开的商会所凝聚的满城目光。
高副司长缓步行至廊下,鹅黄襕袍扫过雕花石阶,金线绣就的芝鹤纹在日光下泛着柔光。他驻足观望着忙碌的书吏们,提笔批阅的沙沙声与算筹相击的脆响交织成一曲忙碌的晨歌。
“林主簿,忙碌乎?”高副司长轻叩雕花檀木门,声音温润如玉。
林彦秋闻声抬头,迅速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袂,拱手行礼道:“高大人,有何吩示?”
高副司长微微摇头,和蔼地说道:“本官何德何能,岂敢在此时妄加指示?今日特来,是想让你过目新近选拔的六名录事名单。”
说罢,他将一份精心誊写的名单轻轻放在乌木案几上,随后含笑落座,“不知今夜是否有暇?拙荆要设宴答谢你的襄助。”
林彦秋会心一笑,谦逊地答道:“高大人这是何意?在下不过是代为传话而已。眼看铨选制度改革在即,以令郎之才学,考取功名并非难事。”
高副司长轻捋颔下长须,笑容可掬地说:“话虽如此,但他能踏入仕途,终究少不了你的鼎力相助。尤其是能进入御史台,若非你从中周旋,断无可能。这情分,我自当铭记在心。万望给个薄面!”
林彦秋欣然应允:“既如此,在下公务已毕,下班后定当赴宴。”
高副司长满意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说道:“那就静候贤弟光临。”语罢,他带着随从缓步离去,脚步声在长廊回响,恰似这场官场博弈中又落定的一颗闲子。
高副司长刚走出雕花檀木门,何晋便像只嗅到腥味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从侧廊踅进来。他身上那件葱绿襕袍的下摆还在摆动,人已凑到林彦秋案前,圆脸上堆满献媚的褶子。
“墨卿贤弟,承情承情了!”何晋的扇坠在林彦秋眼前晃动,“拙荆非要去府上谢恩,还说要亲自动手做一桌状元羹。”
林彦秋搁下狼毫,手指轻叩着乌木镇纸,含笑道:“兄长若信得过在下,今晚便带着嫂夫人去拜望拜望令尊,顺便让嫂夫人露一手厨艺。至于浆洗之事,也该着手操办了。你我兄弟,原不必这般客气。”
何晋的折扇突然僵在半空,随即拍了拍脑门,嘿嘿笑道:“墨卿贤弟提醒得妙!今日午时,家父突然遣人送来书信,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斥责,让我日后行事规矩些。我这做儿子的,竟不知何处惹恼了他。”
林彦秋不动声色地拿起高副司长留下的录事名单,狼毫在宣纸上落墨签押的沙沙声,在静谧的执事厅里格外清晰。他搁笔起身时,鹅黄缂丝直裰的下摆扫过案几:“兄长还愣着作甚?赶紧遣人送信,让嫂夫人备好时令鲜蔬,早些去令尊府上尽孝才是。”
何晋连连点头,转身时衣袖扫落案上的松花石砚。他快步奔至廊下,对着随侍的书僮喝道:“速去备车!”话音未落,廊外的紫藤架下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林彦秋淡淡一笑,拾起案几上的录事册,缓步登上云纹地砖铺就的台阶前去寻张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