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似乎永无尽头,将临江市浸泡在一片灰蒙蒙的湿冷之中。
胃里那团温热的蛋炒饭成了此刻唯一的锚点,沉甸甸地坠着,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踏实感。身体深处那股微弱的新生暖流,如同吃饱喝足的幼兽,在丹田位置微微搏动,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一丝丝精纯的能量缓慢而持续地流向四肢百骸,尤其是那剧痛麻木的右臂。
周尘能清晰地“感觉”到,当那暖流艰难地渗透进右臂灰败僵硬的肌肉和骨骼时,仿佛滚烫的细针扎入冰层。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剧痛被这暖流一寸寸地驱散、抚平,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刺痛的酸麻和…一丝微弱的“活”过来的感觉。虽然整条手臂依旧沉重如铅,触感冰冷麻木,仿佛不属于自己,但至少,那锥心刺骨的撕裂感减轻了。
他攥着口袋里剩下的二十二块钱——那是用他唯一的交通工具换来的、带着油污和屈辱的二十二块——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在昏黄路灯和密集雨线交织的街道上蹒跚前行。目标明确:一个能遮风挡雨、让他这具破烂身体暂时安顿下来的地方。王大胖的站点是回不去了,那地方现在比冰窖还让他心寒。
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光团,遥远而不真实。他避开那些灯火通明、价格高昂的连锁酒店,专往灯光昏暗、招牌破旧的巷子里钻。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雨水腥气和廉价油烟混合的复杂味道。
终于,在一个狭窄得仅容两人错身的小巷深处,一块歪斜的、霓虹灯管坏了大半的招牌在雨水中闪烁着残缺不全的红光——“好梦旅社”。招牌下方,是一扇锈迹斑斑、贴着各种小广告的绿色铁门,门内透出昏暗惨白的光线。
就是这里了。
周尘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混合着劣质消毒水、陈旧烟草、汗馊味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霉烂气息扑面而来,浓烈得让他胃里一阵翻涌,差点把刚吃下去的蛋炒饭吐出来。他强忍着,走了进去。
前厅很小,天花板低矮,墙壁泛黄剥落。一个油腻腻的木质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着皱巴巴花睡衣、头发烫成小卷的中年女人。她正低着头,专注地刷着手机短视频,外放的声音刺耳嘈杂。听到门响,她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住店?单间六十,押金一百。钟点四十,两小时起。”
六十?周尘心里一紧。他口袋里只有二十二块,连押金零头都不够。
“老板…还有…更便宜的吗?”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窘迫,“通铺…或者…杂物间…都行,能避雨就行…”
女人这才抬起头,一双被廉价眼线勾勒得有些刻薄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周尘。目光扫过他湿透破烂的雨衣,沾满泥泞血污的脸颊和脖颈,尤其是那条无力垂着、皮肤灰败的右臂时,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浓重的嫌弃和戒备。
“更便宜?” 她嗤笑一声,涂着艳红指甲油的手指在油腻的柜台上敲了敲,“当这里是收容所啊?没有!最便宜就六十!爱住不住!不住别在这儿杵着,影响生意!” 她挥挥手,像驱赶苍蝇,目光又落回了手机屏幕上。
周尘的心沉了下去。屈辱感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他攥紧了口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六十块…他连一半都没有。难道今晚真要露宿街头?在这样冰冷刺骨的暴雨里?
他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裤脚滴落在肮脏的水磨石地面上,留下深色的水渍。身体深处那股暖流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困境,搏动得更加微弱了。右臂的麻木和胃里那团温热食物带来的慰藉,在这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地转身离开时,柜台后面通往里间的布帘被掀开,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探出头来。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脸上皱纹深刻,眼神浑浊,但比起那刻薄的女人,似乎多了一丝属于底层人的麻木和…或许是一丁点未泯的同情?他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的周尘,又看了看柜台后的女人,用沙哑的、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声音慢吞吞地说:
“阿香…顶楼…楼梯间旁边…不是还有个堆东西的小隔间么?空着也是空着…让他凑合一晚算了…这鬼天气…”
叫阿香的女人立刻抬起头,瞪了老头一眼:“老东西!就你多事!那地方能住人吗?又脏又破,窗户都关不严!”
“总比淋死强…” 老头嘟囔了一句,缩了缩脖子,似乎有些怕这个女人。
阿香皱着眉,再次上下打量了周尘几眼,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废品的最后价值。她撇了撇嘴,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算老娘晦气!三十块!就一晚!只收现金!明天一早立刻给老娘滚蛋!别弄脏地方!押金…看你这穷酸样也拿不出来,警告你,敢偷东西或者弄坏什么,老娘打断你另一条胳膊!”
三十块!周尘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虽然这地方听起来比狗窝好不了多少,但至少…能避雨!
“谢谢!谢谢老板!” 他赶紧用左手掏出那卷皱巴巴的钞票,数出三张十块的递了过去——那是他全部的家当。递出钱的那一刻,胃里那团温热似乎都凉了几分。
阿香一把抓过钱,看都没看就塞进抽屉,然后从柜台下面摸出一把拴着油腻木牌的旧钥匙,随手扔在柜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顶楼,最里面,楼梯口左边那个小门。自己上去!热水没有!厕所在走廊尽头公用的!别他妈乱跑吵到别的客人!” 说完,又低下头刷起了手机。
老头缩回了布帘后面。
周尘拿起那把冰冷的、带着油污的钥匙,钥匙牌上模糊地刻着“杂物间”。他默默转身,走向旁边同样油腻、散发着异味的楼梯。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发出吱呀作响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楼道里灯光昏暗,墙壁上布满了污渍和涂鸦,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
一层,两层…顶楼。
果然,在狭窄陡峭的楼梯尽头,紧挨着通往天台的锈蚀铁门旁边,有一扇低矮、油漆剥落的小木门。门锁是那种老式的弹子锁。周尘用钥匙费力地捅了几下,才“咔哒”一声打开。
一股更加浓烈、仿佛尘封了十年的灰尘、霉烂木头和废弃物品混合的怪味扑面而来!呛得周尘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房间极小,估计只有三四平米。里面堆满了破烂的桌椅腿、散了架的旧风扇、缺了口的瓦罐以及各种辨不清原本模样的杂物,只留下门口到一张锈迹斑斑、没有床垫只有几块破木板搭成的“床”之间一条狭窄的通道。唯一一扇小小的气窗,玻璃碎裂了一大半,只用几块硬纸板和透明胶带勉强糊住,冰冷的雨水和风正从缝隙里不断地灌进来。
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这地方,确实比狗窝强不了多少。但此刻,在周尘眼中,却无异于天堂的一角。至少,它有四面墙,有一个能勉强躺下的地方,能暂时隔绝外面那无休无止的冰冷雨水。
他反手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老旧的门闩勉强能插上。隔绝了楼道里那点昏暗的光线,小隔间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气窗缝隙透进来的、被雨水扭曲的微弱城市光污染。
他摸索着,艰难地脱掉身上湿透冰冷、沾满泥泞的雨衣和外套,随手扔在门口的杂物堆上。冰冷的空气立刻包裹住他单薄的t恤,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摸索到那张破木板搭成的“床”边,也顾不上上面的灰尘,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自己沉重的身体摔了上去。
“嘎吱——”
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身体接触到相对干燥(虽然布满灰尘)的平面,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右臂的麻木钝痛,胃里那团温热食物带来的饱胀感,身体各处传来的酸痛,还有精神上巨大的压力和恐惧…所有的感觉交织在一起,让他只想立刻沉入无梦的黑暗。
他蜷缩起身体,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热量。冰冷的湿气从碎裂的气窗不断涌入,冻得他瑟瑟发抖。身体深处那股微弱的新生暖流,似乎也因为这极度的疲惫和寒冷而变得愈发微弱、迟缓,只在丹田位置维持着最低限度的搏动,艰难地对抗着无孔不入的寒意。
意识开始模糊,沉向黑暗的边缘。
然而,就在这半梦半醒、意识即将彻底沉寂的临界点——
嗡!
身体深处,那股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暖流,毫无征兆地、剧烈地搏动了一下!
不是加速!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悸动!仿佛沉睡的火山被什么东西猛地惊醒!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又带着强烈腐蚀性的熟悉气息——与他指尖触碰青铜碎片时感受到的、同源却微弱杂乱得多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涟漪,穿透了墙壁、穿透了冰冷的雨幕、穿透了意识的屏障,猛地冲击在他的感知上!
这股气息,带着浓烈的痛苦、恐惧、挣扎…以及一种…仿佛生命精华被强行抽离的…虚弱感!
周尘猛地睁开了眼睛!
黑暗的小隔间里,他布满血丝的双眸在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不是因为清醒,而是因为身体深处那股暖流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污秽的气息彻底激怒了!它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凶兽,猛地从丹田位置炸开!
轰!
一股灼热、狂暴、带着毁灭性冰冷余韵的力量,瞬间冲垮了周尘残存的睡意!这股力量并非他主动催动,而是源自《劫运道经》融入他生命本源后,对“劫气”近乎本能的、贪婪的渴求!
它蛮横地席卷了周尘的四肢百骸!所过之处,如同滚烫的岩浆冲刷着脆弱的经脉!剧痛!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爆发!比之前触碰碎片时更加猛烈!因为这力量是从他身体内部爆发的!仿佛要将他的身体从内部彻底撕裂、焚毁!
“呃啊——!” 周尘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吼!身体在狭窄的破木板床上猛地弓起!像一只被扔进油锅的虾米!额头、脖颈、手臂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t恤!
这股源自他自身、却又失控暴走的劫力暖流,疯狂地渴求着!渴求着隔壁那股传递过来的、冰冷污秽的“劫气”!它不顾周尘身体的承受极限,强行裹挟着他残存的一丝意识,冲破了肉体的束缚!
嗡!
周尘的视野瞬间变了!
不是用眼睛看,而是以一种难以理解的、纯粹感知的方式“看到”了隔壁房间的景象!
那是隔壁同样简陋的房间。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剧烈地抽搐着。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单薄的旧衣服,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绀,双眼翻白,口吐白沫。他的身体周围,正疯狂地逸散出丝丝缕缕灰黑色的、带着冰冷痛苦和绝望气息的“气”!正是这股气息,隔着墙壁,刺激并引爆了周尘体内的劫力!
在小男孩旁边,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长款风衣的男人,身形瘦高,如同竹竿。风衣的立领高高竖起,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阴影下露出的、一个异常挺直尖锐的鹰钩鼻和一双…闪烁着冰冷、贪婪、毫无人类情感的幽绿色瞳孔!他的一只手,正隔空对着地上痛苦抽搐的小男孩!五指成爪,掌心处似乎有一个微型的、不断旋转的黑色漩涡!小男孩身上逸散出的那些灰黑色“气”,正源源不断地被那黑色漩涡吞噬、吸收!
男人似乎极其享受这个过程,微微仰着头,喉咙里发出极其轻微、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仿佛在品尝无上美味!
邪修!夺人生机!
这个冰冷的名词瞬间炸响在周尘混乱的脑海!
几乎是同时,那个正在贪婪吞噬生机的风衣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那双幽绿色的瞳孔猛地一转,如同最敏锐的毒蛇,瞬间穿透了墙壁的阻隔,精准无比地“锁定”了隔壁杂物间里,正经历着体内劫力狂暴失控、痛苦得蜷缩成一团的周尘!
两道目光,一道幽绿冰冷如同鬼火,一道混乱痛苦布满血丝,在肮脏的墙壁和冰冷的雨夜中,隔着两个破败的房间,轰然对撞!
风衣男人幽绿的瞳孔中,瞬间爆发出比刚才吞噬生机时更加浓烈、更加纯粹的贪婪和…狂喜!仿佛饿狼发现了比眼前猎物更加肥美、更加珍稀的绝世美味!
他猛地收回了隔空摄取小男孩生机的手!那个微型的黑色漩涡瞬间消失。地上的小男孩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彻底瘫软不动,只有微弱的抽搐证明他还未完全死去。
风衣男人根本不再看那小男孩一眼!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贪婪,都死死地钉在了隔壁的周尘身上!他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毫不犹豫地转身,一步就跨到了通往走廊的房门前!
“砰!”
一声巨响!隔壁房间的门似乎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紧接着,沉重、急促、带着一种非人般僵硬和贪婪的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骤然响起!
咚!咚!咚!
那脚步声,目标明确,直奔周尘所在的杂物间而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周尘疯狂跳动的心脏上!
危险!致命的危险!
周尘体内那狂暴失控的劫力暖流,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迫在眉睫的恐怖威胁!它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同被浇上了滚油,瞬间爆发出更加凶戾、更加灼热、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这股力量在他脆弱的经脉里左冲右突,带来更加恐怖的撕裂剧痛!但同时,也如同被激怒的凶兽,对着门外急速逼近的威胁,发出了无声的、充满毁灭欲望的咆哮!
剧痛!恐惧!以及那股被强行激发的、源自劫力本源的凶戾!
三种极致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周尘的理智!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那条一直麻木垂着的灰败右臂,在体内狂暴劫力的冲击下,竟然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抬起了几寸!五指痉挛般张开,指尖皮肤下,一缕缕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凝练的灰黑色气流,如同活物般疯狂地涌动、缠绕!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冰冷与毁灭气息!
那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雨水拍打气窗纸板的啪啪声,和自己心脏狂跳如擂鼓的咚咚声!
下一秒——
“砰!!!”
一声更加恐怖的巨响!那扇老旧的木门,连同门框周围的墙皮,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中!瞬间炸裂开来!破碎的木屑和粉尘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气息,如同爆炸的冲击波,猛地灌入了狭小的杂物间!
一个高大、瘦削、裹挟着冰冷死亡气息的黑色身影,堵在了门口!高高竖起的风衣领口下,那双幽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燃烧的瞳孔,在弥漫的烟尘中,死死地锁定了蜷缩在破木板床上、浑身颤抖、右臂却诡异地萦绕着灰黑气流的周尘!
贪婪!狂喜!以及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杀意!
邪修裂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嘶哑笑声:
“找到…你了…美味的…小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