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蝉鸣黏腻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在李府斑驳的青瓦檐角下扯着破锣嗓子嘶鸣。日头毒辣,将门前石狮子晒得滚烫,却烘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颓败气息——自从李修\"断袖\"的谣言如瘟疫般席卷京城,这座曾靠着几分薄面维持体面的宅邸,早已成了过街老鼠的巢穴。三日前还提着龙凤饼笑盈盈上门的王媒婆,今早竟隔着三条街就捏着鼻子绕道走,绣花鞋尖恨不得踢飞路上的石子,生怕沾了门楣上的晦气。正房内,李母王氏捏着张揉成菜团的庚帖,指节在雕花太师椅扶手上碾出深深的凹痕,靛青锦帕被绞得快要脱线,露出底下磨损的经纬。
\"哐当——\"雕花木门被狠狠踹开,朽坏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李修灰布斗篷的下摆还沾着半块腐烂的白菜叶,暗绿色的霉斑像丑陋的胎记,死死贴在褪色的锦缎上。他瘸着腿在青砖地上拖出两道黑印,散乱的头发里夹着干草屑,左眼下方青了一块,眼眶却红得像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兔子:\"娘!又是沈微婉那个小贱人!定是她花银子买通了全城的说书瞎子!\"
王氏猛地起身,揉皱的庚帖\"啪\"地甩在李修脸上,劣质的宣纸边缘刮过他颧骨,留下一道红痕。\"杀?你拿什么杀?\"她尖利的嗓音震得梁上的蛛网簌簌落灰,肥胖的身躯气得直颤,腰间的玉带扣被勒得咯咯作响,\"拿你那条被情夫打断的瘸腿去将军府门口蹦跶吗?啊?你瞅瞅现在满大街怎么唱——'李瘸子,断袖郎,西街眠花楼里藏,情夫争风打断腿,将军府里骗娇娘'!\"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溅在李修额角,\"你爹昨儿个递了辞呈,从五品的乌纱帽哐当落地,连翰林院的老同僚都躲着他走!\"
李修被庚帖抽得一个趔趄,后背撞在剥落的石灰墙上,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暴跳起来:\"是她造谣!我不是断袖!\"
\"不是?\"王氏抄起桌上描金的鸡毛掸子,劈头盖脸就往他身上抽。檀木柄撞在李修肩胛骨上发出\"啪啪\"闷响,掸子上的孔雀翎毛簌簌掉落,粘在他乱发上:\"那西街'眠花楼'的烫金帖子是天上掉下来的?你袖口沈若柔的绣帕是自己钻进去的?啊?\"她越打越狠,声音因愤怒而变调,\"现在倒好!王家撕了庚帖还摔了聘礼匣子,张家托人送来休书时连门都不肯进,就连街口卖豆腐的老王头,都指着咱们家祖坟骂'断子绝孙的断袖窝'!\"
鸡毛掸子的绒毛沾满李修肩头,他却像块木桩似的直挺挺站着,任由母亲抽打。夕阳透过破败的窗棂照进来,在他眼底映出怨毒的黑浪:\"是沈若柔先勾引我的!她天天往我书房塞点心,还说沈微婉是个傻子,娶了她就能拿到将军府的库房钥匙!还有柳氏那个老虔婆,答应我事成之后分我三成家产!\"
\"还提沈若柔?\"王氏气得喉头发出嗬嗬声,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脖颈,脸上的粉霜簌簌掉落,\"人家二小姐现在出门得戴三层帷帽,前儿去相国寺上香,被藏经阁的老尼姑指着脊梁骨骂'断袖的相好',当场就晕过去了!柳氏今早派人来,说要跟咱们家划清界限,还把送来的滋补品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爆发出下人的惊叫:\"夫人!老夫人晕过去了!\"
王氏手中的鸡毛掸子\"啪嗒\"落地,心脏像被冰锥狠狠攥住,肥胖的身躯踉跄着冲出房门。厕所旁的石榴树下,李修的祖母正瘫在青苔遍布的石栏边,嘴角挂着白沫,双眼翻白——她方才扶着丫鬟去茅厕,隔着矮墙听见巷口顽童唱\"情夫打断腿\"的顺口溜,回来时就一口气没上来。旁边小厮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牙齿磕得咯咯响:\"老、老夫人听见'断袖'俩字,就、就直挺挺倒下了......\"
\"混帐东西!还不快去请刘大夫!\"王氏扑到李母身边,指甲几乎掐进老人蜡黄的人中,绣着缠枝莲的袖口蹭到石栏上的青苔,留下暗绿色的污渍。李修跟在后面,看着祖母晕厥时失禁的裤脚,嚣张的气焰瞬间熄了火,瘸腿一软跪坐在地,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有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冲开灰扑扑的污垢。
与此同时,将军府清晖院内,沈微婉正用银叉戳着冰镇西瓜,红色的瓜汁顺着白玉盘沿往下淌,在桌布上晕开暗湿的痕迹。春桃蹲在葡萄架下,笑得肩膀直颤,发髻上的石榴花险些掉下来:\"小姐您是没看见!李母醒过来抄起扫帚追着李修打,边打边骂'断袖儿子害我绝后',那扫帚毛飞得满院子都是,最后还是家丁们拦着才没把他腿打断!\"
\"哭晕在厕所?\"沈微婉噗嗤笑出声,西瓜汁溅在月白色裙裾上,她却毫不在意,用帕子随意擦了擦,指尖划过青玉镇纸的冰凉纹路,\"这李母也算个人物,把'断袖'的戏码演得比戏班子还足。\"她放下银叉,看着葡萄叶隙间漏下的阳光,眼神陡然冷冽如冰,\"李修这条疯狗现在自顾不暇,也该轮到柳氏那老虔婆了。\"
春桃连忙递上一叠蓝布包裹的账本,封皮上\"中馈\"二字被摩挲得发毛,露出底下的竹青色布料:\"老管家说,柳氏昨儿半夜把库房钥匙交给了陪嫁的周嬷嬷,还把变卖绸缎的账册藏在妆奁最底层,用绣品盖着。\"
沈微婉刚翻开账本,月洞门外忽然传来折扇叩击石板的声响。七皇子萧煜摇着玉骨折扇走进来,月白色衣摆扫过廊下的蔷薇丛,惊起一片粉白花瓣,落在他墨玉腰带上。他身后小太监捧着食盒,刚揭开雕花木盖,就飘出热乎的糖糕香气,芝麻粒在油光中滋滋作响。
\"殿下又来观战?\"沈微婉起身福礼,故意瞟了眼食盒,眼角余光瞥见他袖口绣着的暗纹龙形,\"这是给战败者的慰问品?\"
萧煜将食盒推到她面前,糖糕上的热气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空气:\"听说李母在茅厕边哭晕了,本王来瞧瞧赢家有没有空吃点心。\"他挑眉看着她,折扇在掌心敲出规律的声响,\"下一步是要掀柳氏的老底了?\"
沈微婉捏起块糖糕,烫得指尖直跳却面不改色,咬下时糖汁烫得她舌尖发麻,却笑得像只偷腥的狐狸:\"不过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她抬眸看向萧煜,阳光透过葡萄叶隙落在她眼底,像碎钻般闪烁,\"比如库房里被柳氏偷运出去的云锦,够给她做多少件寿衣;还有她克扣了三年的月钱,够买多少副棺材。\"
萧煜收起折扇,檀木柄在掌心转出清越的声响:\"柳氏的兄长是吏部侍郎,你确定要在这时候动手?那老匹夫的门生遍布六部。\"
\"为什么不?\"沈微婉舔了舔指尖的糖霜,笑得眉眼弯弯,\"趁李修这滩浑水还没澄清,正好把柳氏一起拖进来喝洗脚水。等吏部侍郎反应过来,黄花菜都凉透了。\"
萧煜忽然低笑出声,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竟带着几分欣赏:\"需要本王帮忙吗?\"
\"殿下想怎么帮?\"沈微婉挑眉,糖糕的甜腻在舌尖化开,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气息。
\"简单。\"萧煜凑近半步,清冽的龙涎香混着糖糕的热气扑来,他压低声音,气息拂过她耳畔,\"本王让吏部侍郎明日称病,七日不上朝。\"
沈微婉心头微动,这七皇子的手竟能轻易扼住吏部的咽喉。她敛衽一礼,指尖触到账本边缘的粗糙纸页,那上面记载着柳氏三年来的贪墨数目:\"那便多谢殿下了。等柳氏倒台,臣女请殿下来吃将军府的断头饭。\"
萧煜摆摆手,转身时折扇在半空划出一道银白弧线:\"记得请本王坐主位,看你如何'招待'柳氏。\"
看着他消失在月洞门后的身影,沈微婉将最后一块糖糕塞进嘴里,对春桃扬了扬下巴:\"去告诉老管家,明日开月例,我要亲自去账房'查账'。让厨房准备些清淡的莲子羹,柳氏那老虔婆见了血,得喝点东西压惊。\"
春桃眼睛亮得像点了灯,小跑出月亮门时裙摆扫落一片蔷薇花瓣。沈微婉推开窗,看着李府方向沉沉的暮色,夕阳将那片宅邸染成不祥的血红色。她指尖划过账本上触目惊心的数字,嘴角勾起冷冽的笑——柳氏克扣中馈的账册,该见见光了。
日落时分,李府终于传来消息,李母醒转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浪几乎掀翻屋顶:\"我的儿啊!咱家百年名声全毁在你这断袖手里了!\"她抓着花白的头发往柱子上撞,被王氏死死抱住,发髻散下的银钗掉在地上,滚进墙角的鼠洞。李修缩在屏风后,听着母亲的哭嚎和下人们的窃窃私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来滴在破旧的靴面上,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有蚀骨的恨意像毒蛇般啃噬着心脏——他知道,从沈微婉在花园里掀开绣帕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输了,输得连骨头都不剩。
而此刻的将军府书房,沈微婉借着烛光翻看账册,老管家在一旁低声汇报,烛芯爆出的火星落在账本边缘,烧出细小的孔洞:\"大小姐,柳氏今晚把库房钥匙给了周嬷嬷,还往吏部侍郎府送了两箱南海珍珠,说是给老夫人压惊。\"
\"知道了。\"沈微婉合上账册,烛光在她眼底映出寒芒,\"告诉厨房,明日的莲子羹里多放些冰糖,柳氏喜欢甜的。\"
夜风渐起,京城的角落里又响起新的顺口溜,被顽童们拍着手唱得震天响:\"李公子,真可怜,断袖名声传上天,亲娘哭晕茅厕边,将军府外讨饭吃——\"这俚语随着晚风飘进李府破败的窗棂,钻进李修的耳朵里。他猛地砸翻了桌上的药碗,碎瓷片溅在瘸腿上,划出数道血痕,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盯着窗外将军府方向的灯火,眼中翻涌着绝望的黑浪。
七皇子府的书房内,萧煜看着密报上\"吏部侍郎染疾\"的朱砂批文,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提笔在末尾添上\"准假七日\",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的痕迹像极了棋盘上落下的关键一子。烛火摇曳中,他低声自语:\"沈微婉......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一场针对柳氏的风暴,正随着黎明前的黑暗悄然聚集。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已变得凄厉,仿佛在为即将覆灭的李家奏响挽歌。而李修和他摇摇欲坠的家族,不过是这场风暴中,第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败叶。沈微婉的复仇之路,才刚刚展开最锋利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