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水榭的风裹挟着最后一缕紫藤花香掠过湖面,将廊下悬挂的琉璃风铃撞出细碎的声响。王朗站在水榭中央,手中的泥金折扇“啪”地一声捏碎了扇骨,露出里面泛着霉斑的竹篾。他指着角落里那只半掩在绿植后的青瓷夜壶,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笑,墨色的瞳孔里映着沈微婉从容的脸:“沈大小姐不是自诩才思敏捷吗?敢以‘夜壶’为题,作一首合辙押韵的七言律诗吗?”
这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沸油,满场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夜壶乃内室污秽之物,莫说在风雅诗会上当众题咏,便是提及都嫌有失体面。柳氏躲在假山石后,绣帕下的嘴角早已翘到耳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沈若柔攥着帕子的指节泛白,眼尾因期待而微微抽搐,连呼吸都屏住了,只等沈微婉面红耳赤地当场出丑。
沈微婉却像听见什么有趣的玩意儿,眼睛亮得像落了星辰,裙摆扫过青石板上的青苔,三两步蹦到夜壶旁。那只青瓷夜壶烧得倒是精巧,壶身绘着缠枝莲纹,此刻却被她扒着壶沿左看右看,连壶底的窑印都瞧得仔仔细细。突然,她一拍巴掌,清脆的响声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夜壶?这题目妙啊!比先前那‘牛粪’可有意思多了!”
王朗的脸色瞬间从得意转为错愕,眼睁睁看着沈微婉负手踱步,裙摆上的银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她忽然停步,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夜壶肚大嘴巴小,
蹲坐墙角不烦恼。
白日装尽三急秽,
夜晚安眠五更晓。
不与玉杯争雅趣,
却替凡人解愁扰。
若问此物像何人?
在座某位心头宝!”
最后一个“宝”字尾音上扬,像根羽毛搔在众人的心尖上。水榭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连池中游鱼都仿佛停了摆,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笑。张明月笑得扶着柱子直不起腰,太傅夫人手中的佛珠“啪嗒”掉在案几上,连侍立在旁的家丁都忍不住背过身去,肩膀抖得像筛糠。
王朗的脸“腾”地涨成紫茄子,指着沈微婉的手不住颤抖,袖口的锦缎被他攥出深深的褶皱:“你……你敢影射本公子!”
“影射?”沈微婉歪着头,指尖在夜壶光滑的釉面上敲出“笃笃”的声响,像在敲打一面小鼓,“我明明在夸夜壶实用呢!白日夜里默默奉献,从不与玉杯争宠——这般美德,岂是寻常器物能比?倒是王公子,怎么就觉得我在说你?难道您……”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眼波流转间满是促狭,“觉得自己与这夜壶有几分神似?”
“够了!”柳氏再也按捺不住,从假山后尖叫着冲出,头上的赤金抹额都歪了几分,“沈微婉你太放肆了!作诗怎能如此低俗不堪!简直有辱斯文!”
“低俗?”一个慵懒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七皇子萧煜端着食盒缓步走来,月白锦袍的下摆扫过廊下的青苔,手中的桂花鸭还冒着热气。他挑眉看向柳氏,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本王倒觉得这诗妙极了。‘不与玉杯争雅趣,却替凡人解愁扰’——这不正是在说某些酸儒空有皮囊,实则连夜壶都不如吗?”
王朗被这话噎得一口气堵在喉咙,脸色由紫转青,活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公鸭。柳氏更是面如死灰,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石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太傅夫人却抚掌而笑,眼中满是赞赏:“殿下说得是!沈大小姐此诗,以俗物喻世情,倒是颇有几分禅意呢!”
沈微婉见状,趁机抱起那只青瓷夜壶,作势要往王朗面前送:“王公子既然觉得夜壶低俗,不如用它盛杯新茶尝尝?太傅府的雨前龙井,配这‘雅物’正好呢!”
王朗“哇”地一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捂着嘴踉跄后退,差点栽进身后的荷花池。沈若柔慌忙上前搀扶,却被他嫌恶地一把甩开,锦帕掉在地上都无暇去捡:“别碰我!脏!”
萧煜无奈地摇摇头,将手中的桂花鸭塞给沈微婉,趁人不备低声道:“再闹下去,太傅府的夜壶都要被你玩出花了。”温热的鸭油香窜进鼻尖,沈微婉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啃着鸭腿含糊不清地嘟囔:“谁让他们先找骂呢……”
话未说完,她眼角余光瞥见柳氏对家丁使了个眼色。只见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抬着一张书案走来,案上摆着端砚狼毫,墨汁都已研好。柳氏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沈微婉,你若真有本事,就再以‘粪桶’为题作一首!”
“粪桶?”全场再次哗然。春桃吓得脸色发白,慌忙拽住沈微婉的袖子,声音都在发抖:“小姐,这题目……”
沈微婉却将鸭腿往春桃手里一塞,抹了抹嘴,径直走到书案前。她提起狼毫,笔尖在墨汁里转了两圈,突然一挥而就:
“粪桶虽臭能肥田,
胜过酸儒空言谈。
柳家婶娘心头爱,
算计全往里面填……”
“够了!”柳氏尖叫着上前,一把打翻了砚台。漆黑的墨汁飞溅而出,不偏不倚溅了沈若柔满身,吓得她发出一声尖叫。沈微婉趁机往后一跳,捂住嘴惊呼:“哎呀!婶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被诗气得恼羞成怒了?”
萧煜眼疾手快地将沈微婉护在身后,墨色的瞳孔里结了层寒冰,冷冷地盯着柳氏:“柳夫人这是何意?好好的诗会,难不成要变成泼墨大会?”
柳氏看着七皇子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又瞥见周围贵女们鄙夷的目光,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发髻上的珠钗散落一地:“殿下恕罪!臣妾……臣妾一时失仪,还望殿下和太傅夫人恕罪!”
太傅夫人皱着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今日诗会就到这里吧。柳夫人,你带着若柔先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柳氏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起身,拽着哭哭啼啼的沈若柔往外走。沈若柔的襦裙上沾满墨汁,发髻凌乱,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温婉,活像个被雨淋湿的鹌鹑。王朗也灰溜溜地跟在后面,走到月洞门时,还被沈微婉扬声喊住:“王公子慢走啊!记得回去常拿夜壶喝茶,败败您这满身的酸气!”
等柳家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沈微婉才松了口气,后背却被人轻轻捏住。她回头,正对上萧煜似笑非笑的眼睛:“胆子越来越大了,连‘粪桶’都敢写,就不怕惹祸?”
“谁让他们逼我的!”沈微婉拍开他的手,忽然想起什么,眯着眼看他,“对了,你怎么又掐着点送鸭腿?难不成在我身上装了千里眼?”
萧煜挑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怕你饿。”他顿了顿,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明日我府里办荷宴,来吗?”
沈微婉的心跳漏了一拍,忙往后退了半步,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荷宴?有烤鸭吗?”
“管够。”萧煜的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荷叶裹着烤,保证你没吃过。”
“那本小姐就勉为其难去吧!”沈微婉扬起下巴,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耳朵尖却悄悄红了。她转身招呼春桃,“走了走了,回府敷敷脸,方才笑得脸都僵了!”
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春桃跟在后面直摇头,小声嘀咕:“小姐,您这脸比川剧变脸还快……”
萧煜站在水榭中央,看着沈微婉蹦跳着离开的背影,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墨书低声提醒:“殿下,柳家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正好,”萧煜把玩着腰间的玉佩,那上面刻着一只歪歪扭扭的鸭子,是沈微婉上次随手画了送他的,“本王倒想看看,他们还能从哪个茅厕里掏出‘雅物’来刁难。”
与此同时,柳府正厅里一片狼藉。柳氏将一整桌茶具扫落在地,青花瓷碎片溅得满地都是:“沈微婉!我定要让你知道厉害!”沈若柔哭丧着脸,指着自己满身的墨渍:“娘,她现在有七皇子撑腰,我们怎么斗得过啊……”
柳氏眼神狠厉,抓起桌上的发簪狠狠摔在地上:“斗不过?你舅舅可是礼部侍郎!明日我就去找他,让他请出文坛泰斗,定要在皇上面前揭穿沈微婉的草包真面目!我就不信,她还能把‘马桶’也作出花来!”
夜色渐浓,将军府的灯笼次第亮起。沈微婉啃着春桃新切的蜜瓜,忽然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喃喃道:“谁在念叨本小姐?难不成是柳氏那老虔婆又在使坏?”
春桃端来温水,忧心忡忡:“小姐,明日七皇子的荷宴……”
“怕什么!”沈微婉抹了抹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敢搬出文坛泰斗,我就敢把‘马桶’写成花!再说了,”她想起萧煜温柔的眼神,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不是还有七皇子给我撑腰嘛,他那桂花鸭挺好吃的,多蹭几顿不亏!”
春桃看着自家小姐没心没肺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波正在京城上空悄然酝酿,而沈微婉的“诗坛泥石流”之名,即将随着柳氏的阴谋,传到那九五之尊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