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从直升机上抛下,竟能于这般高度生还,实乃命运之奇迹。
每当夜深人静时,辞穆常忆起那一幕——呼啸风声如利刃划破耳膜,身体失重坠落时,绝望恐惧如潮水般将他淹没,撞击水面刹那,撕裂般的剧痛席卷全身。
右臂断裂处的疼痛,如影随形地提醒着他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他低头瞥向空荡荡的右侧,苦涩地扯动嘴角。
在这茂密丛林中,缺少一只手臂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每一次攀爬都需额外发力,每一次采集都显得笨拙至极,就连最基本的生存技能,此刻也变得异常艰难。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如碎金般洒在河面上,水波不时泛起细微涟漪。
辞穆专注于牡蛎时,并未察觉水下那双红色眼睛正冷静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九艉的身体与水几乎融为一体,他特殊的鳞片随光线变幻色泽——阴影处,鲜红如血的鳞片熠熠生辉,似燃烧的火焰;阳光直射处,鳞片又变得暗淡灰沉,宛如熄灭的余烬。
这种奇特的保护色让他在水中难寻踪迹,只要不浮出水面,岸上人类便永远不会知晓危险危险临近。
九艉轻轻摆动尾鳍,维持着身体在水流中的稳定。
他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讥讽,水流在他周围形成细小漩涡,却不触动水面。
他潜伏在此并非偶然,而是要确认这个被他带回来的人类,在无人监视时会有何举动——是否会伤害那个婴儿,抑或试图逃跑。
毕竟,在九艉认知里,人类向来狡诈多变,要不怎么老有奇怪的故事在人鱼间流传开来。
因为没得到人类就甘愿化成泡沫,那为什么不直接把人类抓起来生小鱼呢?
岸上,辞穆小心翼翼地将婴儿安置在盘起的双腿间,形成一个天然安全的摇篮。他动作虽因独臂略显笨拙,却满是温柔与谨慎。
确认婴儿舒适稳妥后,他才将注意力转向身边散落的几枚牡蛎。饥饿如潮水般阵阵袭来,喉咙干渴让他一阵晕眩。辞穆捡起一块略尖的河石,试探性地敲击牡蛎坚硬的外壳。
“咚、咚、咚”,石头与贝壳相撞,发出沉闷声响,却未能撼动紧闭的防线。辞穆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既有劳动的缘故,也有挫败感作祟。
他换个角度,试图找到牡蛎的薄弱处,却依旧无果。
于是他放下石头,在附近搜寻,最终找到一根相对坚硬的树枝,尝试将其楔入入牡蛎缝隙。
树枝在他的努力下弯曲变形,最终“啪”的一声脆响中断裂,而牡蛎依旧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似在无声嘲笑他的徒劳。辞穆擦了擦额头汗水,眼中闪过无奈。
以往生活中,这些美味海鲜总是经厨师处理后,出现在精致餐盘上,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为打开一枚牡蛎如此狼狈。
水下的九艉摇摆着尾巴,眼中流露出不屑。
这个人类连最基本的觅食技能都没有,竟连牡蛎都不会吃。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明智——把把这样一个无能的人类带回来照顾珍贵的混血婴儿,真的正确吗?
那孩子的生存或许比他想象的更危险。
九艉的鳞片在水中闪烁着微妙光泽,他继续观察着,思索着下一步行动。
或许,他需要更直接地干预,教导这个人类最基本的生存技能。
毕竟,那个婴儿的命运,如今已与这个笨拙的陆地生物紧密相连。
他真的有能力养好那个混血儿吗?
回忆起几天前,九艉第一次见到辞穆时,他正躺在河岸边把混血小婴儿不吃的食物喂给鸟雀,那几天九艉带着小婴儿一直在寻找寻找能让其吃下的东西。
远处突然传来树木折断声,接着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那人跌入水中瞬间,河面炸开巨大水花,紧接着一股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息迅速在水中弥漫开来。
九艉的鳃片不自觉地收缩了一下,他能感知到那血液中所蕴含的痛苦与绝望。
那个可怜的男人从水面浮起,可他的右臂在坠落时已直接断开,血液如丝带般在水中舞动,引来了一群饥饿的河鱼。
它们先是试探性地在辞穆周围徘徊,随后大胆集结,开始撕咬他那血肉模糊的右臂。
辞穆痛苦地昏迷着,气泡从他口中逸出,却无力驱赶这些贪婪的生物。
就在这时,九艉的注意力被怀中的混血婴儿分散——这个他因某种海盟誓约而必须照顾的生命。
他又又又不肯吃。
婴儿又一次将他喂食的幼虾肉吐了出来,那些细小的肉粒漂浮在水中,被路过的小鱼一抢而空。
九艉红色的瞳孔微微收缩,流露出罕见的困惑。
“为何不吃?”他用人鱼特有的低频共鸣询问着,尽管知道婴儿不可能回答。
自从这个混血幼崽出生以来,九艉试过各种海底美食——最嫩的小虾肉、最鲜的鱼脑髓、最甜的贝类汁液、美味的海藻、脆口的水母——所有在人鱼族中被视为珍馐的食物,这个婴儿统统拒绝,有时甚至会发出令人心烦的哭声。
九艉苦恼地掐着婴儿的后颈皮,考虑着是否要再尝试一次。
就在这时,他余光瞥见那个人类已被越来越多的鱼群包围,即将被拖入更深的水域。
那里是九艉熟悉的猎场,一旦沉入,即使强壮的成年男性也难以逃脱。
而眼前这个人类,已伤痕累累、失血过多,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九艉冷漠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微妙变化,也许…这是个契机?
一个能帮助他解决幼崽喂食问题的机会?人类幼崽需要人类的照顾方式吗?
带着这个想法,九艉做出了决定。
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掐住婴儿的后颈,猛地摆动尾巴,朝那个被包围的人类游去。
当人鱼用草药救好了这个男人,连他折断的腿也一并治愈。
而辞穆躺在葫芦屋内时,已经过去了两天。
大病刚醒的辞穆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珠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般滚落。
他的手心已被石头磨出了血泡,却仍执着地对付着面前这枚顽固的牡蛎。起初,他试图用尖锐石块直接砸开,却一次次失败;随后改变策略,尝试找到贝壳接缝处,一点一点施加压力。
“给我…开啊!”
辞穆咬牙切齿地低吼着,独臂的他将牡蛎固定在双腿之间,用那块磨得发亮的河石反复敲击同一个位置。
他的手腕酸痛不已,肚子因饥饿而发出抗议的咕噜声,但求生的本能督促他继续这场看似永无止境的战斗。
终于,在不知第多少次尝试后,伴随着一声微弱的“咔嚓”响,那枚坚固的牡蛎壳缝隙间出现了一丝缝隙。辞穆眼前一亮,立刻调整角度,将石头楔入那条如生命线般的缝隙中,小心翼翼地旋转、撬动。
“就是这样…”他声音因极度干渴而沙哑。
婴儿安静地躺在他临时用树叶铺成的小窝中,似乎对这场人与贝壳的较量充满好奇。
最后一下用力,牡蛎的防线彻底崩溃,两片贝壳被迫分离了一些,露出内里柔软的肉体。辞穆疲惫地扔掉手中的石头,长舒一口气,望着这来之不易的的食物,这一刻,他忘却了自己曾经的身份,忘却了那些奢华的晚宴和精致的刀叉,只剩下最原始的满足感在胸腔中荡漾。
阳光透过清澈的河水,在河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九艉藏身于一片茂密的水草之后,修长的鱼尾轻轻摆动,维持着身体在水中的平衡。他红色的眼眸紧盯着岸边那个忙碌的身影,原本冰冷的目光,此刻泛起了一丝涟漪。
起初,那份轻蔑显而易见。九艉见惯了海洋中的生死搏杀,弱肉强食是刻在他鳞片上的法则。
这个人类,连打开一枚牡蛎都如此费力,脆弱得可笑。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九艉的视线无法从辞穆身上移开。
他看着那个人类尝试各种方法,石头砸、树枝撬,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新开始。汗水浸湿了额前的碎发,紧咬的牙关显露出不屈的意志。那只独臂,虽笨拙却始终未曾放弃。
尤其是当那细微的“咔嚓”声传来时,九艉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坚硬鳞片下,心脏的位置微微一颤。
他看到那个人类眼中迸发出的光芒,那是对生存的的渴望,对胜利的喜悦,纯粹而强烈。
水草轻轻摇曳,九艉的眼神逐渐变得深邃。
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人类。
也许,这个陆地生物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无用。
这份顽强,这份即使面对困境也绝不放弃的韧性,或许……正是那个混血又爱哭的婴儿所需要的。
毕竟,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里,仅仅依靠力量是不够的,而那个婴儿,没有鱼尾,无法回到海里,只能回到人类世界,若只保持鱼类性格,在人类中难以长久生存。
正当辞穆的手因反复折腾已满是血泡,想怎么食用这个大牡蛎时,水面突然泛起一阵细碎的波纹。
伴随着一声轻微的水花声,九艉回来了。
那条火红如烈焰的鱼尾在阳光下闪烁着近乎刺目的光泽,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
九艉以令人惊异的敏捷姿态,利用双臂的力量在湿润的河岸上迅速前进滑行。他动作流畅,好像陆地对他并非全然的阻碍,只见他身体微微弓起,手臂用力一撑,便如离弦之箭般向前滑行了数米,转眼间已到了辞穆面前。
辞穆不禁屏住屏住了呼吸。
尽管已经见过几次,但每次目睹九艉在陆地上的移动方式,他仍感到一阵惊叹和微妙的不安。
人鱼在阳光直射下眯了眯那双没有眉毛覆盖的赤红眸子,鱼尾上的鳞片微微抖动,反射出一道道细小的光线,像是在抗议陆地的干燥与热度。他那张不分男女的美丽面容上依然面无表情,只是伸出修长苍白的手指,不容分说地拿过了辞穆手中那只被砸得边角破碎的大牡蛎。
九艉的动作带着一种与他美丽外表不符的残酷。他修长的手指在牡蛎外壳外壳上轻轻摩挲,似乎在寻找某个特定的位置。随后,只见他轻轻一掰,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嗒”声,那道辞穆已奋战许久的贝壳防线瞬间崩溃,如同乖顺的仆人向主人屈服般乖乖打开。
清澈的汁水盛在半开的贝壳中,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那块饱满的牡蛎肉呈现出健康的乳白色,边缘微微泛着淡金色的光泽。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辞穆都能嗅到那来自周边海域的鲜美气息,一想到那滋味甜美、营养丰富的肉质即将入口,他干渴的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谢谢你,”辞穆声音沙哑地说道,伸手想要接过那诱人的食物。
他的动作带着几分迫切,却又刻意放慢,试图掩饰自己的饥渴。
然而,九艉却在他的手指即将触及牡蛎的瞬间,以一个几乎看不清的动作闪避开来。那双赤红的眸子中闪过一丝警惕与嘲弄,似乎在无声地质问着辞穆的急切。
辞穆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他呆愣地看着九艉,困惑与些许受伤在他疲惫的面容上浮现。
就在这尴尬的的沉默中,九艉的另一只手从水中拿出了一个用深绿色海藻精心包裹的小包。那海藻散发着淡淡的腥咸气息,显然是刚从海底采集而来。
人鱼拎起这个小包裹,俯身向前,将海藻包放在辞穆双腿之间形成的小天地里,正好落在那个混血婴儿柔软的肚皮上。
似乎是感应到了食物的气息,或者是被冰凉湿润的海藻触感惊扰,原本安静躺着的婴儿突然皱起了小脸,嘴巴张开,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
那哭声在安静的河岸边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在控诉已经忍受太久太久的饥饿。
“嘘,嘘,没事的,”辞穆下意识地安抚道,用下巴轻轻蹭下婴儿的小脑袋,同时用手小心地打开了那包海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