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来,屋里的煤炉烧得通红,却依然抵不住九六年初这场罕见的大雪带来的刺骨寒意。
远处传来港台歌手的《一生中最爱》,是隔壁录像厅放的盗版碟子。游戏厅今天不营业,我却无法享受这难得的休息。
\"接着。\"表叔没有任何预警,突然将一副牌抛向我。
手指僵硬得像冻住的树枝,我勉强抬手,却只接住了一半,剩下的纸牌撒了一地。
\"废物。\"表叔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烟,眼神冷得像窗外的积雪,\"这已经是第十八次了,你是瘸子还是聋子?\"
我蹲下身,一张张捡起地上的扑克牌。手指关节因为连日的训练已经红肿刺痛,指甲盖下全是淤青。
\"第二关难不难?\"表叔问。
\"不难。\"我硬着头皮回答。
\"放屁。\"他突然将烟头弹向我,正中额头,\"老子当年练指诀时,半条命都没了,你以为嘴硬就能过关?记住,江湖上没人管你疼不疼。\"
我抿着嘴不做声。窗外小卖部的录音机换了首歌,是张国荣的《倩女幽魂》。我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配合着节奏。
表叔察觉到了,眼睛眯成一条缝:\"有时间听歌?来,给我表演个'飞龙盘天',不成功就别他妈吃晚饭了。\"
\"飞龙盘天\"是指诀十二式中最难的一种,要求五指如飞龙般在牌面上游走,无声无息地完成三张牌的位置调换。我已经练了一个月,连入门都算不上。
煤炉上的水壶发出尖锐的叫声,和我紧绷的神经一起嗡鸣。汗水顺着额头滑落,我深吸一口气,强迫冻僵的手指活动起来。指尖触碰到牌面的瞬间,却又一次失败了,红桃K从指缝间滑落。
表叔咂了咂嘴:\"啧啧,饿着吧。\"说完转身就走。
我忍着手指的疼痛,继续练习。屋里只剩下纸牌摩擦的沙沙声和煤炉的噼啪声。
窗外又开始下雪,漫天的雪花遮住了街边唯一的那盏路灯。
不知过了多久,游戏厅外传来急促的bp机响声。表叔出去打电话,阵阵冷风卷进屋内。我的手指越发僵硬,已经没有知觉,只能凭着意志力机械地重复动作。
\"妈的,破线又断了。\"表叔推门进来,身上带着寒气和烟味,\"这狗屁破地方连个像样的电话都没有。\"
他走到我身边,看我仍在练习,眼中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行了,差不多得了。\"他拍了拍手,动作很轻,但声音里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我没停下。父亲的事、母亲的病、讨债人的威胁,这一切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背上,让我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说够了!\"表叔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已经裂开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浸透了纸牌,在白色的牌面上晕染出朵朵红花。
表叔的脸色变了。他松开手,转身从抽屉里翻出个旧铁盒,又从柜子顶上摸出半瓶白酒。
\"伸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血迹斑斑的双手。
表叔用粗糙的手指捏住我的手,面色阴沉,\"练个指诀把手搞成这德行,你是来学活的还是来自残的?\"
不等我回答,他拧开酒瓶,往我的伤口上倒了几滴。
\"嘶——\"锥心的疼痛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疼?知道疼就好。\"表叔哼了一声,\"记住这疼,牌桌上输一次,比这疼一百倍。江湖上输一次,直接把命赔进去。\"
我咬着牙没吭声,倔强地看着他。
表叔似乎对我的态度很满意,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行,有股子犟劲儿。\"
他打开铁盒,里面是一团墨绿色的药膏,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我凑近一闻,有点像我小时候村里老中医的药柜子。
\"自己来还是我帮你?\"表叔问,语气突然软了下来。
\"我自己来。\"我伸手去拿药膏。
表叔却没放手:\"算了,你这手笨得跟猪蹄子似的,我看牌都捏不稳,还涂什么药。\"
说着,他挖出一块药膏,开始一点一点涂在我开裂的指尖上。
药膏清凉,瞬间驱散了灼烧般的疼痛。让我惊讶的是,表叔的动作出奇地轻柔,像是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珍宝。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窗外的风声和偶尔的车鸣。
\"这药...很贵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表叔嗤笑一声:\"贵?比你命值钱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头看着他粗糙的手指在我的伤口上轻轻摩挲。
这是表叔第一次对我表现出类似关心的举动,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当年我练这指诀,可没人心疼我。\"表叔突然说道,声音低沉,\"十二岁,大冬天的,师父让我在冰水里泡手两个小时,然后立马练'孤鸿落雁势'。手冻得跟冰棍似的,一连练十天。\"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目光飘向远方,仿佛沉浸在某段回忆里。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表叔回过神,轻哼一声,\"练到第十一天,手指全裂了,跟你这情况差不多。有个伤口太深,感染了,差点没了半截中指。\"
他拿起我的右手,指了指食指与中指的连接处:\"看这里,两指要并得像一个指头,才能在牌面上自如滑动而不露痕迹。这叫'一指禅',是罗甲门的基础架势。\"
我点点头,试着模仿他的动作。
\"你爹当年练这个,可没你这么笨。\"表叔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手,\"不过你也有他的影子,特别是......\"
他没说完,突然停住了。
\"什么?\"我追问。
\"没什么。\"表叔收回思绪,继续涂药膏,\"告诉你,这药方是我师父传下来的,配方只有我知道。当年在滇南...\"
他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语气中少有的带着几分回味。我静静听着,心里却在思索他刚才欲言又止的话。父亲到底有什么特点,让表叔如此在意?
\"行了。\"表叔收起药膏,站起身来,\"明天休息一天,别碰牌,让手好好养着。后天继续练。\"
他转身要走,却又站住了:\"记着,手是你的命根子,伤着了可以,废了不行。\"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表示关心我的身体状况,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点点头。
表叔走后,我看着被包扎好的手指,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感觉。这个表面冷漠的师父,似乎并非铁石心肠。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意识渐渐模糊。梦里,我站在一个灯火辉煌的大厅中,手指翻飞,牌如活物般在我指间舞动。不知为何,梦中的我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让这些纸片服从自己的意志。
翌日清晨,窗外的雪停了,但寒意依旧。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手指。令我惊讶的是,昨天还狰狞的伤口已经结痂,疼痛也减轻了许多。那药膏的效果竟比想象中神奇得多。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我拿起床头的扑克牌,试着让它们在指间流动。左手食指微微弯曲,右手拇指轻轻一托——纸牌竟如行云流水般滑过,没有丝毫阻碍!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手。再试一次——同样流畅!
心跳加速,我开始尝试更复杂的动作。中指与无名指协作,轻轻一推,一张黑桃A悄无声息地滑到牌堆底部;拇指和食指精准配合,将红心K轻巧地送到第七位...这是我练了一个月都没掌握的技巧!
\"咚咚\"两声,表叔推门进来,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馒头和粥。看到我手中的牌,他眉头一皱:\"不是让你今天别碰牌吗?\"
\"表叔,您看!\"我顾不上解释,迫不及待地展示刚才掌握的技巧。
表叔放下食物,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的表演。我连续完成了三组动作,每一张牌都精准地落在预定位置。
\"停下。\"表叔突然说。
我立刻收手,有些忐忑地看着他。表叔走到我面前,伸出手:
\"牌给我。\"
我将牌组递给他。表叔熟练地在手中洗了几下,然后突然抽出一张牌。
\"这张是什么?在哪个位置?\"
我闭上眼,脑海中已经将整副牌的顺序铭记:\"黑桃7,第十九位。\"
表叔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再次洗牌,又抽出一张:\"这张呢?\"
\"方块3,第四位。\"
连续测试五次,我全部答对。表叔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眼中闪过惊讶、怀疑,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他放下牌,盯着我看了许久,眼神莫名地变得锐利。我被他盯得有些不安,不知自己是做错了什么。
突然,他开口了:\"你知道你刚才用的是什么手法吗?\"
我茫然摇头。
\"'游龙换位'。\"表叔语气凝重,\"这是高阶指诀,一般人练三年才入门。你他妈练了多久?一个月?\"
我不敢出声,只能点点头。
表叔的面色变得阴晴不定,似乎在和某种念头抗争。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第二关,指诀,\"他正式宣布,\"勉强合格。\"
这在表叔的评价体系里,已经算是极高的赞誉。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成就感,不由自主地笑了。
\"别高兴太早。\"表叔的表情又回到了平日的严厉,\"第三关是变牌,难度是指诀的三倍。要是再偷懒,老子扒了你的皮。\"
他转身欲走,却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对了,你知道为什么叫'指诀'而不是'指法'吗?\"
我摇摇头。
\"因为指诀不是单纯的技术,而是一种思维方式。\"表叔难得耐心地解释,\"你的手指必须比脑子还快,但又不能脱离脑子。就像呼吸一样,不用想就能做,但又能随时控制。\"
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变得异常认真:\"记住,林天锋,手法千变万化,唯有心法不变。这是我能教你的,也是你爹忘记的。\"
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表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逐渐融化的积雪,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表叔对我突然的进步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惊喜。他的眼神里,藏着某种我读不懂的忧虑。
而那句关于我父亲的话,更是在我心里投下一块石头,激起层层涟漪。
父亲到底忘记了什么?他和表叔之间,又有着怎样的过往?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昨天还血迹斑斑的手,今天却已经能够驾驭复杂的指诀。
这种蜕变来得如此突然,连我自己都感到一丝不真实。
不管怎样,我知道自己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在这条充满未知的道路上,我终于找到了一丝属于自己的自信和力量。
窗外,太阳穿透铅灰色云层,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白光。
远处,新华书店的橱窗里贴出了《春节联欢晚会》的海报,提醒着这个多事之冬即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