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满城尽是梧桐落叶。游戏厅外的霓虹灯牌子一闪一闪的,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映出一片斑驳的彩光。
店里挤满了放学的中学生,那帮小兔崽子围着《三国志》和《拳皇95》的街机大呼小叫,烟雾缭绕中还夹杂着几声口哨。
墙上贴着周润发的《赌神》海报,边角已经翘起,一顶纸做的幸运星挂在角落,沾满了灰尘。
王胖子上次那顿揍还没缓过劲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像是被人用调色盘抹过,但他仍是臭美地坐在柜台前,大声跟几个熟客吹着不着边际的牛皮。
\"去年刮台风那会儿,我可是扛着六十多斤的电视机,从八楼一口气爬下来的!\"
我正在整理新到的盗版游戏卡带,表叔突然从里屋阴着脸走出来,手里捏着份刚看完的报纸,眼神阴得吓人:\"今儿不开张了,把客人都轰出去!\"
王胖子一愣,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这才几点啊?才刚摆摊就收工?老许,您这不是砸我饭碗吗?\"
\"少他娘的废话!\"表叔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打得王胖子嗷嗷叫,\"三分钟内,我要看见最后一个客人的屁股消失在门口,听明白没?\"
我和王胖子面面相觑,连忙手忙脚乱地赶人。十分钟后,游戏厅里安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卷帘门放下,里外两层锁都锁得死死的。
表叔一言不发地示意我们跟他进里屋。刚一关门,他就开始上窜下跳地检查四周,拉开窗帘死死盯着外面看了半天,又拽掉老式电话的线,甚至用手电筒照着房顶的角落。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师父这是......\"我试探着问,声音不自觉地压低,被表叔这副模样搞得心里直发毛。
表叔面色凝重地坐下,声音几乎听不见:\"有人盯上咱们了。\"
\"谁啊?\"王胖子一拍大腿,\"上回那帮龟孙子又来寻仇?让我逮着,非打折他们的......\"
\"闭嘴!\"表叔狠狠瞪他一眼,\"比那帮杂碎厉害多了。\"
他从贴身内衣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我们看。上面只有简单的一行铅笔字:「十年前的账,该算一算了。老许,这次谁也拦不住。」
\"什么玩意儿?\"我困惑地问。
\"十年前......\"表叔眼神忽然变得很远,嘴角一抽一抽的,像是要笑又笑不出来,\"我欠下的一笔血债。\"
屋里死一般寂静。窗外突然有只野猫喵呜一声,表叔整个人猛地一颤,像是被电了一下,手已经伸向腰间,随即又慢慢放下。
\"从今儿起,'十二关'不能慢慢来了。\"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恢复了平静,但眼神依然警惕,像只随时准备进攻的老狼,\"立刻开始第五关:反追踪。\"
表叔从一个暗格里摸出一张手绘地图,纸张发黄,边缘都卷了,摊在我们面前:\"这行最吃亏的,就是被人盯上。特别是你们这种雏儿,警察或者对家只要跟上三天,就能抓住你们漏子,直接套麻袋的功夫。\"
他指着地图上几个用红墨水画的叉:\"以后回家必须每天不同路线,走七拐八拐,门窗检查连着两遍,进门还得瞅瞅门缝有没有头发丝。把你们当神经病没关系,好歹命还在。记住,干这行,疑心病重不是毛病,是福气!\"
王胖子抓了抓后脑勺,嘿嘿傻笑:\"师父,这大热天的,您是不是上火了?依我看啊,准是哪个叫花子输了钱,咬牙切齿放狠话呢,至于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似的吗?\"
表叔眼神骤然一冷,像是结了一层寒冰:\"当年'鬼手张',比你强十倍的主儿,就栽在这上头。
你晓得他现在啥德行不?当年横着走的'江湖术士',十根手指头硬生生剁了八根!做这一行的,不是把别人玩死,就是被人玩死,容不得半点马虎!\"
王胖子被训得缩了脖子,像只斗败的公鸡,噤若寒蝉地缩到一边。
表叔继续道:\"从今儿起,你们得学会察觉有人跟踪,以及怎么甩掉尾巴。\"
接下来那两个钟头,表叔像倒豆子似的,从行业里的\"排子客\"(专业跟踪人员)怎么跟踪,到如何利用橱窗反光瞄后头,怎样拐弯时突然停步反蹲守株待兔,
如何在人挤人的地方偷偷溜走,甚至连临时染头发、垫肩膀改变体型的歪门邪道都讲得一清二楚。
\"记着,\"表叔语气一顿,\"真正的高手跟踪,你压根发现不了,所以必须随时提防,出门就当被一百双眼睛盯着,走路用'鬼影步',别让人摸着门道。\"
\"鬼影步?\"我咽了口唾沫,总觉得表叔今天反常得厉害。
\"就是走得无声无息,专拣死角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每走三步回头一次,每过拐弯必定停下来,看有没有人跟上。撒尿都得先瞅瞅隔壁有没人。\"表叔说着,顿了顿,\"明儿我安排一回实战,试试你们学得怎么样。\"
那一宿我睡得跟猫冬似的,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表叔说的那张纸条。什么十年前的血债?什么人能让表叔怕成这样?更让我忐忑的是,听表叔那意思,这事多半也会把我和王胖子一块牵连进去。
第二天一大早,表叔带着我和王胖子来到市中心的国货大楼。这地方人头攒动,柜台前排队买日本电器的人挤成一团,兑换外汇窗口门庭若市,到处都是拎着红白蓝塑料编织袋的农村人,吵吵嚷嚷,是练习反跟踪的好地方。
\"今儿考验你们,\"表叔递给我们每人一个纸口袋,\"里头有件夹克和顶鸭舌帽,中途记得换上。你们的任务很简单:一个钟头内到北站,别让我逮着,就算过关。听明白了没?\"
\"就咱俩对您老人家?\"王胖子咧着大嘴抱怨,\"您老这不是仗着吃的盐比咱吃的米多,欺负人嘛!\"
\"呵,命悬一线的时候,哪有公平二字?\"表叔冷哼一声,随后似乎想起什么,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你嫌不公平,那我就给你俩找个帮手。\"
他转身朝百货大楼的长椅招招手,喊了一声:\"小刘!\"
一个瘦弱的年轻人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朝我们走来。
这人二十出头的样子,瘦得跟根竹竿似的,皮包骨头,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得跟个骷髅一样,活像刚从医院病房里放出来的。一件发白的格子衬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走路时微微含胸驼背,整个人无精打采的。
\"这是刘瘦子,\"表叔敷衍地介绍,\"以后也跟着我学艺。\"
王胖子上下一扫新来的师弟,不屑地撇撇嘴:\"师父,这小身板儿,喝碗米汤都嫌撑的,能中用吗?一阵风就给吹跑喽!\"
刘瘦子没吭声,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奇怪得很,不是害羞,也不是讨好,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冷静,像是看透一切的样子,让人莫名有点发毛。
\"呸!瞎了你的狗眼,\"表叔不轻不重地踢了王胖子一脚,\"人家可是'江南一绝'的关门弟子,专长'鬼探头'的手段,你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我和王胖子都吃了一惊。\"江南一绝\"可是道上鼎鼎有名的角色,据说一手\"穿针引线\"能在眨眼间把四张纸变成八张,神出鬼没,警察追了十年都没摸着他的影子。
\"师叔客气了,\"刘瘦子终于开口,声音出人意料地清亮,像是个唱歌的,\"我师父早就过世了,我不过是学了点皮毛罢了。\"说完,他不自觉地咬了咬指甲,眼神飘忽了一下。
\"行了,别废话,\"表叔不耐烦地摆摆手,\"游戏规则:我给你们十分钟头开始跑,之后我就追。记住,一个钟头到火车站北广场,别被我逮着。要是让我碰到你们一下,就算你们输。\"
说完,他径直走向国货大楼的扶梯,人群里一晃就不见了。
\"咱们怎么配合?\"等表叔走远,我急忙问刘瘦子,总觉得这个瘦骨嶙峋的师弟有点不一般。
刘瘦子眯起眼睛,像只警觉的猫,迅速扫视四周。他眼睛一转,忽然指着几个方向低声道:\"那边卖报纸的老头有点问题,眼睛总盯着这边;东南角那个摄像头坏了,但灯还亮着,有人故意的;那个穿保安制服的大个子,脚上穿着阿迪达斯,一看就是假的。\"
我和王胖子面面相觑,这眼力也太毒了吧?三秒钟就把周围环境摸了个遍?
王胖子还没回过神,刘瘦子已经快速做出了决定:\"别磨蹭了,一人走一条路。你走地下通道,他走人行天桥,我从马路绕过去。二十分钟后在第三个路口汇合,路上必须换装。\"
他说话的方式令人无法反驳,虽然声音不大,但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味道。我和王胖子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虽然还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帮手\"将信将疑,但那股子专业劲儿确实令人信服。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简直就是在刀尖上跳舞。我按照刘瘦子的建议走了地下通道,在一个肮脏的公厕里手忙脚乱地换上纸袋里的外套和帽子,过程中差点把钱包掉进马桶。心脏砰砰直跳,生怕表叔随时从哪个角落冒出来。
好几次我总感觉背后发毛,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表叔那句话在脑子里直打转:\"高手跟踪,你察觉不到,但脊梁骨会发冷。\"
按计划在第三个路口等着,没多久刘瘦子就出现了,紧接着是气喘吁吁的王胖子。
让我目瞪口呆的是,刘瘦子活脱脱变了个人——不知从哪弄来副近视镜,头发用水抹成了三七分,腰板挺得笔直,走路带风,活像个大学里的高材生。要不是那双标志性的小眼睛,我差点认不出来。
\"我操,绝了!\"王胖子瞪大了眼睛,啧啧称奇,\"这变装手段,比那些戏台子上的还邪乎!这眼镜是真的?\"
刘瘦子摘下眼镜,掰开一看,里面竟是两片普通玻璃:\"少啰嗦,赶紧想对策。许师叔心眼多着呢,现在肯定已经在跟了。\"
他边说边来回踱步,眼睛死死盯着地面,时不时咬着指甲,像是在思考。忽然,他一拍大腿:
\"这么办,咱们得兵分两路。你们俩走大路,故意露出点马脚,吸引老许的注意力。我抄小路,先到火车站埋伏,看他从哪边来,就知道他的跟踪路数。这样以后好提防。\"
王胖子挠挠头,还想说什么,我赶紧拽他一把:\"就按刘师弟说的来,人家显然更内行。\"
计划意外顺利。我和王胖子走大路,故意在路口停留,偶尔回头张望,为刘瘦子争取时间。这死胖子还真有两下子,居然变着法儿吸引路人注意,又是假装绊倒,又是隔着马路冲人吹口哨,简直就是个活靶子。
到火车站北广场时,离约定时间还有七分钟。刘瘦子早就蹲在那里等着了,看起来镇定自若,但眼睛却警觉地扫视着四面八方,手指不停地在膝盖上敲着,像是在计算什么。
\"许师叔从东北角那个小摊子后面过来的,\"他悄声说,\"跟了个卖报纸的大爷,从后面监视你们。
这老头有两下子,进站前突然变向,人群里绕了一圈,贴墙根闪到东门去了。\"说着,他忽然咬起了指甲,这似乎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
我和王胖子对视一眼,半信半疑。但不到一分钟,表叔果然从东北角的方向现身了,手里还拿着份报纸,不知道从哪顺来的。
\"呦,不赖嘛,\"他走到我们面前,脸上虽然阴沉,但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称许,\"尤其是你,小刘,身手不错。果然是老杨教出来的。\"
刘瘦子微微躬身,一副谦虚样子:\"师叔过奖,都是师父教的好。\"
\"不过啊,\"表叔突然从怀里掏出三张崭新的拍立得照片,一张张摊开在我们眼前。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照片上清清楚楚是我们三个中途换装的样子。
\"他娘的,\"我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发毛,\"您老人家什么时候......\"
刘瘦子也难得变了脸色,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懊恼。只有王胖子,这二百五还在嬉皮笑脸:
\"这有啥,师父神通广大嘛!反正咱们三个到底是您带出来的徒弟,能差到哪去?\"
表叔懒得理会他的马屁,只是冷冷地说:\"回去,继续练!这一关,学不好就是送死!\"
接下来那一个礼拜,我们天天跟特工一样满城乱窜,每次表叔都布下各种刁钻古怪的陷阱。
好几回站在路口,我总觉得周围人人都像跟踪者,草木皆兵,神经紧绷得快断了。
这其中,刘瘦子几乎场场都赢,无论表叔变什么花样,他总能找到一条不被发现的路。沉默寡言的刘师弟还有个毛病,对脏东西特别敏感,每次走完回来不管多急,都得洗上半天手,搓得通红才肯罢休,这小癖好让王胖子没少拿他寻开心。
但刘瘦子做事极为缜密,从不乱说话,也从不争功,像是早就练就了不动声色的本事。随着训练的深入,我们三个居然也培养出了一种古怪的默契——王胖子负责哗众取宠,吸引眼球;刘瘦子负责观察和设计路线;我则充当两人之间的协调,临场决断。
然而,就在我以为这不过是表叔的例行训练时,意外突然发生了。
那天傍晚,我们刚完成一轮在商业街的练习,准备回游戏厅交差。刘瘦子走在前头,忽然蹲下身系鞋带,抬手比了个手势,示意我们慢下来。
\"怎么了?\"我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刘瘦子眼神飘向街对面的老北方面馆,慢条斯理地说:\"那个穿灰色风衣的络腮胡子,从中午就坐在那儿了,一直盯着游戏厅门口,碗里那面早凉透了还没动。刚才咱们一出现,他摸了摸兜,手里好像有个对讲机。\"
我装作买报纸的样子,悄悄瞄了一眼,果然看到一个中年汉子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碗浮着油花子的牛肉面,手里捧着份《体育报》,时不时抬头往咱们这边瞟。
\"会不会是凑巧?\"王胖子挠挠脸,一脸不以为然,\"大热天的,谁愿意盯咱们那破游戏厅?又不是漂亮姑娘。\"
刘瘦子摇摇头,眼中异常警惕:\"绝对不是巧合。看他抖腿的频率,太规律,是受过训的。再看窗边那个暗红色的东西,那是录音机,一直开着。桌上有个小本子,一边喝水一边记录。专业跟踪,错不了。\"
从刘瘦子嘴里说出这番话,我不由得心头一紧。这小子观察入微,有他这么一说,八成是真的了。
我们三个赶紧绕道,从游戏厅后巷的消防通道溜进去。表叔听完汇报,脸色霎时间铁青,手里的香烟\"啪\"地掐断了。
\"果然来了,\"表叔眼里闪过一道寒光,攥紧的拳头关节泛白,\"比老子估计的提前了足足一个月。\"
\"师父,\"我咽了口唾沫,\"到底是谁盯上咱们了?\"
表叔死死盯着窗外,像是能透过墙壁看见那个监视者。他沉默了足足半分钟,忽然转过身,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扫过:
\"就这么定了,你们三个,从今儿起就是'雷霆铁三角'!\"他指着刘瘦子,\"你小子鬼点子多,负责出主意;\"又指向王胖子,\"你这贱嘴但人脉广,负责打听消息;\"最后看向我,\"你跟着我,专攻手上功夫。\"
我们三人懵了,完全搞不懂表叔突然搞什么名堂。
\"师父,到底是谁在跟踪咱们啊?\"王胖子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您老人家得罪哪路神仙了?\"
表叔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桩旧恨,一笔新仇,一场要命的赌局。\"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沙哑:\"这些年,我蜗在这破游戏厅里,就是不想惹是生非。可看样子,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始终会来。\"
我听得心惊肉跳,后脊梁骨直冒凉气。跟了表叔这些日子,还从没见他这般如临大敌过。肯定是大事,而且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就这样,\"雷霆铁三角\"稀里糊涂地成立了。那天晚上,我们仨在游戏厅二楼的阁楼上挤在一块儿,天南海北地侃大山,算是正式认识了一下。
刘瘦子的身世够惨的——七岁就没了爹娘,被\"江南一绝\"老杨在火车站捡回去当了关门弟子,十三岁就跟着师父走南闯北,靠变牌和偷天换日的本事混饭吃。
两年前师父得了肺病死了,这孩子就成了孤家寡人,靠着师父教的那点手段,勉强度日,直到碰上表叔。
\"老许师叔这人不错,\"刘瘦子罕见地打开了话匣子,眼里难得露出点笑意,\"师父活着的时候常提起他,说许九州是咱这行少有的明白人,从不拿手艺害穷苦人。\"
王胖子边剔牙边嘿嘿笑:\"老许那人,表面上跟块冰似的,其实心里门儿清着呢。就是这次不知道惹着谁了,一惊一乍的。\"
我也满腹疑惑,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表叔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那个神秘跟踪者又是谁?还有\"十年前的血债\"到底是怎么回事?
望着窗外点点灯火和漆黑夜空,我只觉得前路扑朔迷离,仿佛突然闯进了一片迷雾森林,伸手不见五指,却已经无路可退。
唯一能确定的是,随着\"雷霆铁三角\"的组建,我们肯定会面临不少血雨腥风。表叔那句\"要命的赌局\",让我背上直冒冷汗。
但心里头,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劲儿,就像赌桌上摸到了好牌,既怕又喜。
大概是因为离父亲失踪的真相又近了一步,又或许是我骨子里,也流着赌徒的血。
掂着口袋里那枚铜钱护身符,我暗暗下定决心:既来之,则安之。这条路,我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