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当中。石院地砖烫脚。
枯瘦老者领我穿过九曲回廊,步入一处废弃天井。四面石墙斑驳,墙根爬满黑苔。角落零星杂草,顽强从砖缝中挤出。中央孤松一株,树干苍劲,瘤节突出,粗如水桶。
\"月影松。\"老者指着古松,声音嘶哑,\"你的第一关。\"
昨夜未眠,胃里空空如也,眼前时而发黑。石桌棋盘映入眼帘,黑白子交错,摆成一局残棋。
\"三日,解局。\"老者放下一碗清汤寡水的稀粥,没有勺子,\"不解,则断你右腕筋脉。\"
话落,人走,铁锁落,哐当一声,脆而重。
蹲下。眯眼看棋局。
\"黑先白后,劫多死活。\"念出表叔教的口诀,手指悬在棋盘上方,不敢落子。局面诡异。黑子三十二,呈螺旋状缠绕。白子二十九,如破碎的云朵飘散各处。若按正统围棋规则,这盘棋早就该结束——黑面临全军覆没。
这局死活题毫无解法。
手指拂过棋盘,冰凉湿滑,青苔顺着纹路蔓延。一局废棋,一个死局。
阳光从枝叶间隙漏下,斑驳地照在棋盘上。松针沙沙响,如老人轻声低语。
饿,冷,累。脑子像浆糊。尝试表叔教的第一套分析法:局部死活,先手后手,过程胜负。推演五步,进退两难,无解。
换第二套:整体算局,舍小取大,弃子求活。推演七步,依然是死局。
又换第三套:以点破面,弃实取虚,声东击西。推演九步,结果一样——黑必死,无解。
汗水滴在棋盘上,在一颗黑子旁晕开。我盯着那滴水,从圆形变成椭圆,反射着阳光,如活物般颤动。
墙外有人走过,脚步声轻而碎。
\"哼,又一个,不自量力。\"男声带刺。
\"解不开的,白费劲。\"另一人嗤笑,\"上次那个福建仔,不也是在第一关断了腕?\"
\"老人最烦北方来的,骨头硬,脑袋空。\"
\"三天?一天半都撑不过。\"
刻意说给我听的。咬紧牙关,不理会。专注棋局,一遍又一遍,推演,思考,尝试。
棋子冰冷,如小小坟墓。
日落。天井陷入昏暗。松树影子拉长,覆盖整个石桌。
没人来。
石墙角落蜷缩,夜冷刺骨。砖缝渗出湿气,贴着后背往上爬。蚊虫无孔不入,叮咬裸露的皮肤。饥饿感从胃部蔓延至四肢,如千万只蚂蚁啃噬血肉。无法入睡,只能靠背部抵墙,勉强支撑。
天蒙蒙亮,头昏脑涨。
第二天。
继续研究棋局。从不同角度,反复推演。
辰时,一个十来岁的小童送来半碗稀粥。碗底薄得能看见纹路,粥清得像水。小童瘦得皮包骨,眼神戒备,不发一言。放下碗,接走前一天的碗,步伐轻得像鬼魅,离开前丢来一个轻蔑眼神。
\"又一个白骨精。\"话音刚落,门闩落下。
暮色里,饥饿感愈发强烈。手指颤抖,无法控制。推演一步棋要花费双倍时间,大脑拒绝思考。口干舌燥,水壶见底,只剩少许积水。
山雨欲来,湿气重得像块石头压在胸口。雷声自远方滚来,阴云压得松针几乎触手可及。
雨点砸下,先是疏落,而后倾盆。冰冷雨珠打在皮肤上,如无数细针刺入。躲进松树下,仍被淋得半湿。棋盘上水洼漫过棋子,黑白两色在水中模糊不清。
第二天结束,仍无进展。
夜里,风雨交加。破衣单薄如纸,冷得浑身发抖。蜷缩成一团,咬破指尖,靠疼痛保持清醒。
无法解局,右手将废。没了右手,还拿什么学艺寻父?
第三天,残月挂在松梢。
睡眠不足,眼皮如铅。连日腹空,胃部抽搐如绞。嘴唇干裂出血,舌头肿胀得快说不出话。双腿发软,站起来时几乎跌倒。
最后一天了。
重新审视棋局,逼自己换个角度思考:如果常规解法行不通,那么必有非常规之道。本质何在?飞鹰老人考验的到底是什么?
\"影子门,不在手上,在心中。\"回忆起初见老人时那句话。
上午,云开日出。阳光穿透松枝,在棋盘上投下斑驳光影。
第八十四次尝试,依然无解。
坐在地上,疲惫不堪。闭上眼,回想这三天做过的一切。棋盘上的每一处棋形,每一步变化,每一种可能性,都在脑海中闪过。
突然,一阵风吹过松梢。
睁眼,看到棋盘上光影闪动,棋子的影子随之晃动,形成奇异图案。
趴下身,从侧面看去。
棋子影子在阳光照射下投在棋盘上,与实体棋子形成的是完全不同的局面。影子里,黑白交错,形成某种奇特形态——太极图的雏形。
心脏骤跳。
关键不在棋子实体,而在光影交错下的影子变化。
立即调整视角,平视棋盘。从东南角四十五度仰望,棋子投射的影子与其他棋子重叠,隐约可见一个不完整的太极图案。
起身,把被雨水浸湿的棋子重新摆放,按照影子的提示调整位置。黑子成阴鱼,白子成阳鱼,首尾相衔,阴阳相生。
棋子重排完毕,石桌上赫然呈现一个完美的太极图案。
正午,院门开启。
脚步声轻而稳,带着独特节奏。飞鹰老人负手而入,环视天井一周,目光最后落在棋盘上。看到重排的太极,眼中精光一闪。
\"何解?\"声若砂纸摩擦。
\"棋局本身无解。\"喉咙发干,声音嘶哑,\"真局藏在影子里。当光从特定角度照射,影子显示了真正的解法。\"
饥饿带来的眩晕使我踉跄了一下,扶住石桌稳住身形。
老人沉默,绕棋盘一圈,在各个角度观察。最后站在正北方向,从那个角度看,太极的阴阳鱼眼恰好与他双目对应。
\"百年古局,初传之时名为影棋。\"老人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三百年来,第七个看穿的人。\"
他伸出沾满老茧的手,指尖在太极中心轻点:\"影子门第一境,见形非形,见实非实。真实与虚幻,一念之间。\"
松针似有所感,沙沙作响。
\"比你父亲聪明,但远不如他专注。\"老人语气平淡,似评价,似感慨,\"勉强及格。\"
他看了看我狼狈至极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休整一日,明日午时,第二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