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门三日,我被分到杂役房打杂。天不亮就得起来劈柴、挑水、扫地,忙活一整天,累得腰酸背痛。晚上躺在木板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脑袋刚挨上枕头就昏死过去。还好表叔那套\"十二关\"练得扎实,不然这活儿非累趴下不可。
这日凌晨,我抱着一摞砂锅从厨房穿过中庭,迎面撞上陈明。他穿件半新不旧的白色阿迪达斯运动衫,身后跟着两个跟班,正是前些日子设计陷害我的祝鹏和另一个瘦高个。
\"哟,大名鼎鼎的北方高手,现在改端盘子洗碗喽?\"陈明阴阳怪气道,冲我抱着的砂锅撇嘴,\"师父当年入门,头一天就上了武榜,哪像你这种货色,净干些下人活计。\"
\"师兄教训的是。\"我低头哈腰,\"愚弟资质太差,正好趁杂务磨练心性。\"
\"呸,装什么清高!\"祝鹏啐了口唾沫,差点溅到我脚上,\"罗甲门的杂种,玩意不纯,也好意思在我松鹤庄混饭吃。\"
我握紧了怀里的砂锅,牙关紧咬。表叔临行前说过:能忍一时,无论受多大窝囊气都得忍。
正尴尬间,后院传来飞鹰老人中气十足的吆喝:\"林天锋,来藏书阁!\"
三人如同被当头浇了盆冷水,尤其陈明,立马变了副嘴脸:\"师父找你,还杵着干啥?耽误了师父功课,有你好看!\"
飞鹰老人坐在藏书阁一张酸枣木桌前,捧着本发黄的线装书,眉头紧锁。桌上点了根蚊香,袅袅青烟在闷热的空气中打着旋儿。窗外蝉鸣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烦意乱。
\"坐那。\"老人头也不抬,指了指对面蒲团。
我规规矩矩盘腿坐下,两手放膝,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入门几日,如何?\"老人操着一口夹生的普通话,听着怪别扭的。
\"师父,弟子惭愧,尽干些杂活,还没学到真本事,就先占了外门弟子的名头。\"我老老实实回答。
\"少来这套!\"老人啪的合上书,\"知道你小子憋着劲想学功夫。今天开眼了,教你点真东西。\"
我顿时来了精神,腰板挺得笔直。
\"先说说,你表叔教你的那套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鬼把式?\"
我组织了下语言:\"表叔教我罗甲门讲究'捉、换、控'三字诀。捉是出手快、准、狠,换是掌心换牌不被人察觉,控是掌控全局。他说要做到手起刀落,人不知鬼不觉。\"
\"还有点名堂。\"老人捋了把胡子,\"背后啥原理?\"
\"表叔说这是武学和赌术的结合,\"我谨慎地回答,\"重在锻炼手腕、手掌、手指的每一块小肌肉,通过控制每个关节的微动,达到'牌听人转'的境界。\"
\"放他娘的狗臭屁!\"老人猛地拍案而起,把我吓了一跳,\"老子教了一辈子徒弟,就没见过这等歪门邪道。难怪那老小子一辈子不得寸进,净练些花拳绣腿!\"
我吓得大气不敢出,浑身僵硬。
老人撇撇嘴,又坐下了,叹了口气:\"也不全赖他,毕竟是半路出师...咳,扯远了。今儿个老子给你掰扯掰扯两派的根子。\"
他起身去书架上取了个长年蒙尘的樟木匣子,吹去灰尘,打开。里面是一沓泛黄的老照片,最上面那张已经褪色发卷,是民国时期的合影。
\"瞅见没?这位就是咱们松鹤庄的开山鼻祖——铁手先生。\"老人指着照片上站在中间的精瘦老头,敬意溢于言表。
老照片上的铁手先生穿着件扣到领口的中山装,两手背在后面,面容清癯,目光如炬。在他周围站着七八个年轻人,个个神情肃穆,仿佛面对神明。
\"铁手先生原是清末赌档的小杂工,后来在宫里当差,从一个打杂的翻身成了赌术大师,一手创下'松鹤赌术'。\"老人语气里满是崇敬,\"那年头还没什么罗甲门影子门的分别,都是一脉相承。\"
\"那后来为啥分成两派了?\"我忍不住问道。
老人脸一沉:\"六十年代的事了。那会赌术式微,松鹤赌术传到你表爷和我师父那辈。两个人同门师兄弟,脾气秉性却是南辕北辙。\"
\"我师父讲究顺水推舟,以心带气,以气运物,讲究个无影无踪;你表爷倒好,一根筋,非得把手上功夫练到极致,认为技高一筹压死人,哪来那么多花里胡哨!\"
我心头一震,怎么这血脉渊源竟然还牵扯到长辈?
\"一九六二年,松溪渡口,两人干了一架。\"老人眼神飘远,仿佛回到了当年,\"七天七夜,拼得两败俱伤,谁也奈何不了谁。最后一拍两散,各走各路。你表爷回北边立了罗甲门,师父在南方创了影子门。\"
我皱眉问道:\"两派各有所长?\"
\"表面上瞧着是这个理。\"老人冷笑一声,\"罗甲门讲究手上发力,靠肌肉控牌,属于硬功夫,招招见血,快、准、狠,一出手见分晓。你小子也会两下子吧?就那油腔滑调的手法。\"
他话锋一转:\"咱影子门可不一样!讲究借力打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前几天那一关就摸到了点皮毛——心随意转,意随气动,气随形生,形随影变。外行看着绕远了,内行门儿清,这才是直指根本!\"
他突然食指轻轻一弹,桌上一粒尘埃飞起,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恰到好处地落在墙角的蜘蛛网上。蜘蛛受了惊,慌慌张张地爬走,只留下轻轻摇晃的网。
\"看出门道没?\"老人得意洋洋。
\"罗甲门控物,影子门控势?\"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差不离。\"老人点头,眼里闪过一丝赞许,随即又沉下脸,\"问题就在这——两派水火不容!你练了表叔那套,手上筋骨都定了型,再贸然练我这套,就像让你脑袋往东身子往西,非得走火入魔不可!\"
我心头一紧:\"有多邪乎?\"
\"轻则筋脉寸断,重则精神失常,不死也得脑子短路!\"老人一字一顿,眼中满是警告,\"这五十年来,敢尝试融合两派的,无一例外都栽了。别不信,巧了,最好的例子就是你爹!\"
我猛地抬头,呼吸都滞了一拍。
\"当年你爹也跟你一个德行,\"老人阴沉着脸,\"非要把两派融会贯通。结果呢?依我看,他把自己的一切全搭进去了。\"老人说到这里,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你想重蹈覆辙?\"
屋里仿佛一下子安静了,连窗外的蝉鸣都听不见了,只有耳边血液奔涌的轰鸣。
\"不敢。\"我声音发涩,几乎听不见。
\"从今儿起,摆你两条道。\"老人一拍桌子,茶水溅出杯沿,\"要么把罗甲门那套烂把式彻底忘干净,认真跟我学真功夫;要么,现在就卷铺盖滚蛋,我松鹤庄不留半路出家的野鸡!\"
\"弟子愿意放弃罗甲门。\"我硬着头皮回答,心却像被生生扯成两半。
\"这还差不多。\"老人满意地点头,眼睛里的寒光稍减,\"今晚子时前,我要看到你把表叔教的那些招式全部废掉。明早卯时来后山竹林,传你正经功夫。\"
说罢,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只剩我一人坐在原地,魂不守舍。
走出藏书阁,我跟掉了魂似的,拖着步子往回走。路过厨房,几个小师弟围着一台旧东芝电视看央视八套的《水浒传》,李雪健的鲁智深正喊着\"拳打镇关西\",惹得几个娃娃哈哈大笑。平时我肯定也凑上去看两眼,今天却连头都没抬。
回到小屋,我的一摞砂锅还放在门口,已经接了层灰。拿袖子抹了抹,搬进屋里往墙角一摞,自己瘫在简陋的土炕上,望着斑驳的房顶发呆。
表叔教了我整整三年啊!又冷又饿的冬夜挤在地下室,一招一式,掰着手指教了千百遍。如今要我放弃,跟要了我半条命有什么区别?
可不放弃,看老人的意思,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夜幕降临,我房里黑灯瞎火,月光懒洋洋地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地斑驳。我盘腿坐在土炕上,面前摆着表叔当年给的那副牌,始终下不了决心。
\"忘了罗甲门,还是离开松鹤庄?\"我反复问自己。离开,就等于前功尽弃,线索全断;留下,就得背叛表叔的教诲。
煤油灯里的灯油见底了,离子时只剩大半个小时。我把牌收好,走到外头的小院子里,深吸一口夜风。湿润的空气里带着草木的清香,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蛙鸣。
黑暗中,我开始复习表叔教的基本功——罗甲门五指诀。右手大拇指微屈,食指绷直,中指稍弯,无名指压低,小指略抬,五指张开呈扇状,然后迅速变换,仿佛弹钢琴一般。每个动作都烂熟于心,早就成了肌肉记忆。
\"最后一次了。\"我低声自语,手上动作越发流畅,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功夫全过一遍。
五指诀、推牌子、抽老千、过手切、荷牌术、底牌换...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这些年练的东西早化作了血肉,如今要放弃,简直是要我把肉从骨头上生生撕下来。
练完最后一套,我浑身是汗,两手微微发颤。月光如水,汗水在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对不起了,表叔。\"我深吸一口气,两手缓缓握拳又松开,做出一个决然的手势。
两个小时后,回到屋里,我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副牌,在灯下细细端详。黑桃A的背面隐约有个赤龙印记,是我和表叔、父亲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在床板下凿出的一个暗格里,用泥土和木屑盖好。
扯下一段床单布条,在左手掌心划了一刀。疼得倒抽凉气,但脑袋反而更清醒了。
\"明面上装听话,暗地里偷练。\"我攥紧拳头,血顺着指缝往下滴,一滴一滴砸在青砖上,\"表叔那套打死也不能忘,总有一天,我非得把这两家的本事揉到一块去!\"
正想着,窗外人影一闪。我急忙凑到窗边,借着月光,看见那个瘦高个师弟正鬼鬼祟祟地窜出去。他回头扫了眼我的屋子,那双三角眼在月色下泛着冷光,随后无声无息地融入夜色。
我后背冒出一层冷汗,暗骂自己大意。在松鹤庄这种地方,墙上有耳,瓦上有眼。以后得更小心才行。
次日卯时,松林深处。
\"心法背熟了?\"老人坐在一根倒下的松干上,手里掂着个竹筒茶杯。
\"弟子把《影门志》前后通读三遍,倒背如流。\"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罗甲门那些烂把式,忘干净了?\"
\"已尽数抛却。\"我垂下眼睛,掩饰眼中的闪烁。
老人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但愿如此。今儿个起,教你影子门入门功——'游丝引'。记好了,这功夫练不好不许进阶,练岔了小命不保。\"
\"弟子铭记在心。\"
阳光透过松林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影。我跟着老人的动作,一招一式,开始了崭新的修习之路。
表面平静如水,内心却翻江倒海。
\"两派相争,必有一统。\"我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证明,两家合一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