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过后,广州阴雨连绵。松鹤庄气氛松了几分,几场胜利让我不再是那个被人嘲笑的北方佬。
那天早上我正在院里打坐,老头子倚着香樟树看了半晌,忽然说:\"收拾家伙,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
\"见识下世面。\"老头子说完就走了,头也不回。
庄前停着辆破旧的面的,破皮座椅补了又补,司机抽着红双喜,看到老头子时刚要打招呼,被他一个眼神止住。
面的顺着山路下来,窗外逐渐从竹林变成城郊的工地,接着是老城区的骑楼,最后驶入繁华街道。一路上老头子捏着烟不点,偶尔看一眼窗外粘满小广告的电线杆子。
到了一条窄巷前,面的停下,老头子付了十块,示意我跟上。雨还在下,他没撑伞,任凭雨水打湿中山装,步子不紧不慢。转过两个弯,一块裂了边的招牌映入眼帘:永乐麻将室。门口放着几双拖鞋,墙上贴着\"场地清洁费五块\"的纸条。
\"第一层,街边馆。\"老头子压低声:\"小鱼小虾,一餐粥一餐饭。\"
烟雾弥漫的屋内,十几张破桌子塞得满满当当。劣质烟的气味混着脚臭,呛得人直咳嗽。角落里的电视机播着重播的《笑傲江湖》,李亚鹏和许晴那段,声音被麻将噼里啪啦的声音完全盖住。
\"左边那个穿背心的,叫阿牛,看清楚佢洗牌。\"
顺着老头子的指示看去,四个中年男人正忙着搓麻,背心男三下五除二洗好牌,熟门熟路。虽说手法不够干净,但在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里,对面那两个工人模样的主根本看不出来。
\"阿牛以前做火车仔,被铁路公安抓了两回,改行在这做庄家。\"老头子声音压得极低,\"场子小,码头小,就靠人多,靠熟客。\"
我注意到阿牛每次洗牌时,右手食指微微弯曲,不动声色地卡了几张。
\"一个月固定在这儿赢五七千块,不多不少。\"老头子说,\"小场子只能赢小钱,赢多了反而惹事。做得久就学会分寸。\"
在麻将室待了半小时,老头子扯扯我袖子,我们离开了。面的载着我们到了东山口一带,在一栋崭新的商住楼前停下。
\"第二层,中产场子。\"老头子瞟了眼我灰扑扑的衬衫,\"收拾下,这种地方穿得好一点才吃得开。\"
\"益友棋牌室\"几个字印在大门口的玻璃上,旁边贴着\"会员入内\"的牌子。前台坐着个染了黄毛的姑娘,涂着厚厚的口红,见到老头子眼神闪了闪:\"陈师傅,好耐冇见啦。\"
\"阿娥,你家老板呢?\"
\"黄老板去澳门了,得月底回来。\"阿娥从柜台下摸出两张卡,\"陈师傅请,新换的会员卡。\"
推开玻璃门,扑面而来的冷气让我一哆嗦。里面铺着厚厚的地毯,四周隔着屏风,时不时传来麻将和扑克的声音,但比街边馆安静得多。四处摆着盆栽,一个穿制服的伙计端着茶水穿梭其间。
\"睇到冇有?\"老头子努努嘴,指向天花板角落几个鼓鼓的黑盒子,\"录像头。前面有个房间,两个人整日对着几十个录像机,一有风吹草动,几分钟就冲上来查问题了。\"
我仔细观察,发现每张桌子上方都装了监控,虽然是黑白的,看起来很原始,但确实是科技进步了。录像带可以反复看,做得太过火,怕是跑不掉。
\"纯手法在这种地方要小心,玩大的最好有环境配合。\"老头子轻声道。
棋牌室分区经营,进门是麻将区,中间是扑克区,里侧还有几个包房,每个门上都有个红绿牌,显示是否有人。
\"这都是消费得起的客人,做小生意的,公司白领,甚至有机关干部。\"老头子示意我看几个西装笔挺的中年人,\"输个万把块不眨眼,但规矩森严,你要敢乱来,那边几个'场务'随时请你去喝茶。\"
所谓\"场务\"就是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西装革履,耳朵里塞着耳机,来回巡视。
我们在角落找了位置坐下,点了工夫茶。老头子指向离我们不远的一桌——几个外国人模样的人在打一种我没见过的牌。
\"德州扑克,美国仔玩的。\"老头子喝了口茶,\"赌性大,讲究统计和心理战。今年刚从澳门传过来,迟早一统天下。\"
我发现隔壁桌几个人在玩百家乐,牌局中坐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动作规范,面无表情,应该是专业荷官。
\"科技来了,游戏变了,老千也要跟着变。\"老头子眼睛微眯,好像在思考什么,\"纯靠一双手的时代快要过去了。你表叔那一套,再过几年怕是...\"
话音未落,包房区传来一阵骚动。几个场务匆匆走过去,议论声四起。老头子一把扯住我,钻进人群。
\"啊...啊...\"一声压抑的惨叫从半掩着的包房门内传出,听得我头皮发麻。
门缝里,我看到一个啤酒肚中年人被按在麻将桌上,两个黑衣人死死摁住他的右手,第三个人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把折叠刀,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老朱老朱,俾你机会你唔要,系要学嘅。\"拿刀的瘦高个冷冷道,\"四十八万,两个月,连本带利一分冇见着,你当我地卖慈善?\"
\"求求你...再宽限几天...回去就筹...马上...马上...\"啤酒肚连连求饶,额头豆大的汗珠滚落。
我想上去阻止,老头子一把将我拉住,凑近我耳边:\"唔好多事。\"
只听\"噗嗤\"一声,伴随着一声凄厉惨叫,鲜血喷溅而出,洒在米色地毯上,格外刺眼。几秒后,一截血淋淋的小指从门缝滚出,停在走廊上。
我浑身发冷,一阵恶心翻涌上来,强忍住才没吐出来。裤管上有温热的液体,低头一看,是刚才飞溅的血沫。
老头子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一直到出了大厦,我嘴里还泛着铁锈味,脑子里全是那截断指和惨叫声。
\"老板,你要去哪?\"司机问。
\"白云宾馆。\"老头子上了车,拍拍我肩膀,\"别急着吐,还没完。\"
车子穿过广州最繁华的天河路,两侧高楼林立,招牌上满是日本品牌:索尼、松下、日立...路过正在修建的地铁站,围栏上贴着\"庆祝香港回归\"的褪色标语。
白云宾馆是我在报纸上见过的,据说是接待外宾的高档酒店。进门要安检,我们递上证件,老头子跟领班不知说了什么,竟然放我们直接上了电梯。
\"第三层,顶级场子。\"老头子终于点上那支皱巴巴的烟,\"到这一层,要么有钱,要么有背景,要么有枪。\"
电梯直达顶楼,出来就是条红地毯,灯光柔和。两排穿旗袍的小姐整齐站立,看到老头子,为首一人微微躬身:\"陈先生,许久不见。赵总说过您会来,已经安排好了。\"
我们被引进一间巨大的厅室,估摸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中央垂下几盏水晶吊灯,光线恰到好处的明亮。四周是各式赌桌,间隔很开,每桌边都站着穿燕尾服的荷官。客人们西装革履、珠光宝气,说话声都压得很低,显得异常矜持。
\"顶级场子,最小牌桌一万起,大厅旁边还有贵宾室,那里才是真正的深海。\"老头子递给我一杯果汁,\"听说有人一晚输了栋楼。\"
我们在厅内转了一圈,各类赌博一应俱全,连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西式赌博都有。
\"睇见没有?\"老头子指向天花板,那里布满了黑色的半圆形罩子,\"全模拟监控,二十四小时不停录,有专门的部门盯着看,一有异常马上处理。\"
确实,整个大厅每张赌桌上方都有监控,而且比棋牌室的先进得多。墙角四处站着穿黑西装的保安,耳朵里都塞着小耳机,目光警惕地扫视全场。
\"这种地方出千难度最高,手法派进来只有死路一条。\"老头子掏出块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得靠更高级的路子。\"
我们找了个角落的沙发坐下,远远观察。大厅里人来人往,服务生端着香槟穿梭其间。我注意到一个台湾口音的男人在轮盘赌桌上输了几十万,脸色都没变一下,起身去吧台又要了杯威士忌。
\"呦,阿飞,几年不见,瘦得眉清目秀噢。\"一个拄着银头拐杖的老者从旁边走来,腰板硬朗,一身老式唐装,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老头子站起身:\"德叔,几年不见,风采依旧啊。\"
\"江湖习气,改不了了。\"老者在我们对面坐下,目光落在我身上,眉头微微一皱,\"后生仔,面熟得很呐。\"
\"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姓林,叫天锋。\"
\"林天锋?\"老者眼睛一亮,随即又恢复平静,\"小伙子,让我看看你的手。\"
我疑惑地看了老头子一眼,见他点头,便伸出右手。老者仔细端详我的指节,尤其是拇指和食指的关节处,又看了看我的眼睛,不知在寻找什么,眼神复杂,若有所思。
\"啧啧,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老者放开我的手,脸上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小伙子,你很像一个老朋友。\"
\"您...认识我父亲?\"我心头一紧。
\"认识,当然认识。\"老者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当年要不是他出手,老头子这条命早就归西了。这份人情,记到现在。\"
我心跳加速,刚要追问,老者却站起身,制止了我:\"年轻人,还是踏踏实实跟你师父学本事吧。江湖多变,人心难测。\"
他回头看了眼老头子,压低声音:\"阿飞,你自己也小心点。近来有人专门盯着许九州一脉的人,这位小友已经被他们记上了。\"
老头子眉头紧锁,没有答话。老者叹了口气,左手虚按银头拐杖,右手冲我们拱了拱,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回程的面的上,雨下得更大了,敲打在车顶,咚咚作响。老头子半闭着眼,一言不发。车厢里烟味刺鼻,司机不时从后视镜偷看我们,似乎想听点什么。
车子驶到半山腰时,老头子终于开口:\"今日睇到乜?\"
\"赌场有层次,技术要跟上环境,手法派不行了...\"我试着回答。
\"唔。\"老头子眯起眼,\"最重要的,是看清这世道的本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小馆子是泥塘,棋牌室是小湖,白云宾馆是大海。泥塘死条泥鳅,小湖死条鲤鱼,大海翻船,淹死的可是航海队。\"
他转头看着我,眼神锐利:\"世界日新月异,手法派的确要被淘汰,但真正厉害的,从来不是牌墩功夫,而是把握环境的本事。算牌仔、派牌佬一大把,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输光家底的,才是真材实料。\"
面的驶进松鹤庄大门,老头子扔下最后一句:\"做好准备,从明天开始,加上'反跟踪'训练。有人盯上你了,以后出门要留个心眼。\"
我望着车窗外雨中的庭院,思绪万千。今天见到的一切,远超我的想象。这个隐藏在城市缝隙中的地下世界,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残酷得多。
那位老者的眼神让我不安,他显然知道些什么,那眼中藏着的东西,既像久别重逢的喜悦,又像某种不祥的预感。
父亲的影子,似乎越来越清晰,却依然如雾里看花,捉摸不定。
\"小林仔,过来啦。\"老头子站在院子里,雨水顺着他的皱纹流下,苍老的声音被雨声盖得有些模糊,\"今晚还有工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