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戴破帽子的小瘪三没?\"
表叔咬着烟头,眼睛眯成一条缝,下巴朝人群中的一个年轻人抬了抬。
十月的火车站广场人头攒动。农民工背着花花绿绿的编织袋,打工妹拖着破旧的拉杆箱。
小贩叫卖着盗版磁带和烟,一边躲避时不时路过的警察。广播里的列车进站声被喧嚣淹没。汗臭和烟味构成了这个场所特有的气息。
\"看到了,怎么?\"我顺着表叔目光望去,那年轻人正猫着腰招呼路人参与一场扑克游戏。
\"看他的手。\"表叔弹烟灰,声音很低,\"记住细节。\"
我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年轻人。他的动作快得惊人,三张牌在一块脏兮兮的纸板上翻飞。
中指关节略微突出,虎口处有一道浅痕,指尖泛白——这些细节在我眼中异常醒目。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的中年人上前参与,几轮后,脸色阴沉,掏出皱巴巴的五十块钱放下。
\"看出来了吗?\"表叔问。
我摇头。虽然练习了一个多月,但那速度依然骗过了我的眼睛。
\"废物。\"表叔啐了一口,\"近点看。\"
我们挤进人群。靠近了看,那年轻人的颈部青筋微凸,额头渗着细汗,眼神游移不定。
他连声催促:\"赢一赔三!跟着红桃A走,千万别跟丢啊!\"
几个人连输几把后,人群变得躁动。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挤上前,金链子在敞开的领口晃荡:\"老子玩一把。\"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甩在纸板上。
\"得嘞!\"年轻人眼睛一亮,手指翻飞,\"看好了,就是这张红桃A!\"
他的手法极快,但我屏住呼吸全神贯注,捕捉到那一刻——他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交替的瞬间,用指缝卡住了牌面,实现了暗度陈仓。是三仙凤眼法,表叔前天刚教过。
汉子信心满满地指向中间那张牌:\"这个!\"
年轻人皱眉翻开牌,露出黑桃3:\"哎呀,大哥运气不好啊!\"
\"操你妈!\"汉子突然暴怒,一脚踹翻纸板,\"出老千是吧?\"
混乱一触即发。年轻人脸色煞白,抓起撒落的牌和钱就往人群钻。
汉子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另一只手从腰里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把老子的钱吐出来!\"
周围人尖叫着四散。表叔拽了我一把,但已经晚了——人群推搡中我被挤到了前排,恰好堵住了那年轻人的逃跑路线。
他一头撞在我身上,我们一起摔倒在地。抬头间,汉子的刀尖离我眼睛只有三寸远。
\"找死?\"汉子咬着后槽牙,刀尖朝我脸上扎来。
刀尖在我鼻尖前突然停住。表叔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侧,五指如铁钳卡住了汉子的手腕。
\"小孩不懂事。\"表叔声音平淡,眼神却冷得骇人,\"闹大了不好收场。\"
汉子吃痛,指缝变白,匕首掉在地上。他猛地想抽回手,却纹丝不动。
\"你他妈谁啊?\"汉子龇牙咧嘴,声音却少了底气。
\"许九州。\"表叔淡淡吐出三个字。
汉子脸色突变:\"许...许爷?\"
\"滚。\"
表叔松开手,汉子捂着青紫的手腕,低着头钻进人群消失了。
表叔一把拎起我:\"跟我走。\"
那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想趁机溜走,却被表叔的眼神钉在原地:\"你——也一起。\"
火车站旁有家小面馆,招牌上写着\"兰州拉面\",店里没几个人。店内黑白电视播着《霍元甲》,画面闪着雪花。
三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上来,表叔开门见山:\"差点见阎王爷了知道不?\"
我不敢出声。今天是第一次跟表叔出门\"见习\",却差点把命交代了。
\"抬头。\"表叔敲桌子,\"说说,他怎么出的千?\"
我吞了口唾沫:\"三仙凤眼法,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换位的时候,中指顶牌。\"
表叔眼里闪过一丝赞许。他转向那个年轻人:\"叫啥?\"
\"马洪,街面儿上的都叫我小马。\"年轻人搓着手,一脸惶恐,\"许爷饶命,我有眼不识泰山,要是知道是您——\"
\"闭嘴。\"表叔打断他,\"手法太糙,三把就露馅了。\"
小马缩了缩脖子:\"我...我刚上道不久...\"
\"牛肉面来喽!三碗!\"老板端上热气腾腾的面,打断了对话。一不小心,汤水溅到了表叔袖子上。
我紧张地看着表叔,以为他会发作。但表叔只是皱了皱眉,默默地用纸巾擦了擦,然后继续谈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表叔示意我们吃面。我埋头猛吸了几口,热汤驱散了十月的凉意。
表叔吃面的姿势很优雅,和他平时粗犷的言行形成鲜明对比。
\"你这三脚猫功夫在哪学的?\"表叔突然问小马。
\"跟着隔壁村老瘸子偷学的,混了两年。\"小马小心翼翼地说道。
表叔点点头:\"刚上道就敢在火车站摆摊子,胆子不小。知道今儿为啥栽跟头吗?\"
小马茫然地摇摇头。
\"一呢,挑客不精。那胖子一看就来路不正,你还敢骗他。\"表叔竖起一根手指,\"二呢,心太黑。赢两把就该收,非要多赢一把。三呢,没后招。被人拆穿只会跑,要不是我在,今儿你这条命就搁这儿了。\"
小马脸涨得通红,不敢反驳。
\"跑这行,最忌讳啥?\"表叔突然问我。
我思考了一下:\"太贪心?\"
\"不全对。\"表叔放下筷子,\"最忌讳的是把自己也骗了。记住,牌桌就是战场,一招不慎,就是满盘皆输。今儿你差点没命,就是最好的教训。\"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出门在外,就记住两样东西:眼睛和脑子。眼睛看不到危险,脑子转不过弯,那就等着吃大亏吧。\"
小马连连点头,如遇大赦。
\"滚吧,以后换地方。\"表叔挥挥手,\"火车站盯得紧,再去被人捅了,连你爹妈都认不出来。\"
小马如蒙大赦,三口两口扒完面,起身要走。
\"等等。\"表叔叫住他,\"钱留下。\"
小马僵在原地,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乖乖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放在桌上。
表叔头也不抬,手往兜里一揣:\"今儿遇上我算你八辈子修来的福,这钱就当买你一条命。\"
小马千恩万谢,溜得比兔子还快。
我望着那一叠钱,心里不是滋味:\"表叔,那钱...\"
\"不义之财,迟早都得还。\"表叔突然打了个喷嚏,低声骂了句。
这一刻的表叔,忽然多了几分人味,不再是那个冷酷无情的师父。
离开面馆,表叔带我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片破旧的筒子楼。
墙皮剥落,到处是斑驳的水渍。几个老人蹲在楼道口打着麻将,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出很远。
\"十分钟后有场'好戏'。\"表叔指向一栋楼,\"你就站那个拐角,别出声,别露面,光看着。\"
我按照表叔的指示,藏在一个堆满废旧自行车的拐角处。
大约十分钟后,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进了那栋楼。他们步伐整齐,眼神阴冷,手上戴着皮手套,一看就不是善茬。
我屏住呼吸,手心直冒冷汗。
没过多久,一声惨叫划破了整栋楼的宁静,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接着是女人的哭喊,孩子的啼哭,杯盘碎裂的声音。我死死捂住耳朵,却挡不住那绝望的声音钻进脑海。
二十分钟后,那几个大汉从楼里走出来,神色如常地掏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血迹,说笑着离开,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日常工作。
表叔从另一个角落走出来,对我招了招手。我腿软得几乎走不动路,但还是强撑着走了过去。
\"看见了吧?\"表叔问,声音平静。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他们...干了啥?\"
\"断了一个赌鬼的手指头罢了。\"表叔面无表情地说,\"张建国,本地一家小厂的会计,去年迷上了赌,输光了老婆的嫁妆,又借了高利贷。昨儿该还钱,他跑了,今儿被人逮着了。\"
我心中一阵恶心:\"就因为欠钱,就...断手指头?\"
\"这已经是轻的了。\"表叔从兜里掏出烟,点上,\"还有人被打断腿的,被剁掉手的,甚至...\"他没说下去,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天空阴沉下来,像是要下雨。
\"干嘛让我看这个?\"我问,声音发抖。
\"让你明白这行的代价。\"表叔直视我的眼睛,\"你现在学的这些,将来可能会害人,也可能害你自己。今儿是别人的手指被打断,明儿可能就是你的。所以,要么别入这行,要么就做到最好,别给人可乘之机。\"
我沉默了。一方面,我知道表叔说的是实话;另一方面,我对自己正在走的这条路感到越来越不安。我在学习如何骗人,如何利用他人的弱点。这和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完全相反。
\"表叔,\"我鼓起勇气问道,\"我们这样...骗别人,真的对吗?\"
表叔看着我,眼神复杂:\"你忘了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被骗的和骗人的。你想做哪一种?\"
\"可是...\"
\"没有可是。\"表叔打断我,\"你妈生病时,那些药店会因为你们没钱就白给药吗?你上学时,那些欺负你的同学会因为你可怜就罢手吗?这世道就这么残酷,吃亏的永远是老实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我不是让你变成那些害人的畜生。我是要你学会保护自己,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里活下去。至于怎么用这些本事,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远处传来警笛声,打破了沉默。表叔拉着我快步离开那片区域。
\"记住今儿看到的一切。\"表叔说,\"这不是过家家,一旦踩错,就没有重来的机会。\"
\"回去吧。\"表叔转身走向游戏厅,脚步忽然顿了一下,掏出皱巴巴的纸巾塞进我手里,\"擦擦脸,跟个娘们似的哭哭啼啼。\"
我这才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挂满了泪水。表叔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瘦削,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他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复杂得多。
蜷缩在游戏厅的小床上,那个赌徒的惨叫像幽灵一样缠绕着我。我知道表叔是为我好,想让我看清这个世界。可为什么学会保护自己的代价,是学习如何伤害别人?
我想起了妈妈弥留之际的眼神。她希望我找到表叔,是想让我变成这样的人吗?可如果我不学,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世上真的只有两种人吗?被骗的和骗人的?难道没有第三种选择?
我掏出母亲留给我的那张照片,看着父亲年轻时的笑脸。他也曾面临过同样的选择吗?他最终选择了什么?为什么他要离开我们?
梦里,我看到母亲和父亲站在远处向我招手。我拼命奔跑,却怎么也靠近不了他们。
地上突然出现无数张扑克牌,每一张都有一张痛苦扭曲的脸。当我终于挣扎着醒来时,发现枕头湿透了,而表叔正站在门口,阴影中的脸看不清表情。
\"收拾东西,明天换地方。\"他淡淡地说,\"有人找上门来了。\"
这是我来到表叔身边的第三十八天,也是我第一次真正了解到我所踏入的世界有多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