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广州,风里带点凉意,但空气还是黏糊糊的。
这天凌晨三点,我习惯性醒来,骨头嘎吱作响。洗完脸,顺手抹了点\"大宝Sod蜜\",这是来松鹤庄前在楼下小卖部淘到的宝贝,两块五一瓶,解救了我龟裂的手指。
竹林晨练点名,陈明和他那帮狗腿子没影儿。
\"今儿什么情况?\"我问旁边同练的阿强。
\"嘘,小点声!\"阿强左右看了看,\"陈师兄去香港赚大钱了,听说好几十万的买卖。\"
\"什么买卖这么值钱?\"
\"师兄别问了!\"阿强一脸紧张,\"打听这个会死人的。\"
训练第二个月过半,总算不用天天挨揍了。手指的血痂掉了,指甲壳变形,但好歹能握筷子了。这些日子我摸透了些门道,松鹤庄就是表面武馆,实则是老头子的生意据点。
庄里二十三个人,水深得很。陈明一伙十来号人,掌握外联和杂务,跑腿传话都是他们的人;李问天这边号称\"清流派\",就三个人,但都是真家伙,负责传艺授徒;剩下的是墙头草,看哪边势大投哪边。
小师妹孙小蝶是个特例,老头子的亲传,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平常不干活,练功念书,专心学艺。传说是老头在罗湖桥捡的孤儿,养在身边培养多年。
\"林师弟,来帮个忙!\"
吃过午饭,马师兄突然叫住我。他平时看都不看我一眼,今天主动找上门,准没好事。
\"什么事啊,马师兄?\"
\"茅房堵了,\"他递给我根竹篙,脸上笑嘻嘻,眼里冷冰冰,\"大伙儿肚子都不舒服,你劲儿大,捅捅呗。\"
这活儿原本轮不到我,但我来这两个月,干的都是最下等的杂活。
我刚想拒绝,转念一想,得罪他没好处。
\"成。\"我接过竹篙。
\"哎,等等!\"马师兄拦住我,从口袋掏出副脏兮兮的橡胶手套,\"把这也戴上,你那金贵的指头可别糟践了。\"
我看都没看:\"用不着,我这手指头,茅坑里泡过也不怕。\"
说完头也不回走了,身后传来憋不住的嗤笑声。
茅坑里的味儿比想象得还冲。干完活,我到后院井边洗了六七遍手,指甲缝儿还是一股子骚味儿。正准备回屋,听见旁边柴房传来抽噎声。
\"谁啊?\"我警觉地问。
抽泣声戛然而止。我推开柴房门,角落蜷着个小身影——孙小蝶。她额头破了,有血顺着脸往下流,衣袖撕裂,露出青紫的手臂。
\"谁打你了?\"我问。
\"滚开!\"小蝶往墙角缩了缩,\"关你屁事!\"
\"行。\"我转身就走,忽又停住,\"不过伤口不处理会感染,化脓了要遭老头子骂的。\"
小蝶不吭声,只是戒备地盯着我。
我叹口气,在门边坐下:\"我就坐这儿。想走你随时走,没人拦你。\"
四下静悄悄的,偶尔有师弟练功的喝声传来。
\"祝鹏那几个扑街,\"小蝶突然开口,声音还带着颤,\"成日讲我恃宠而骄,食师父茶饭唔知报恩,系白眼狼。\"说着情绪激动,蹦出一连串我听不懂的粤语脏话。
\"他们几个欺负你一个小姑娘?\"我攥紧拳头。
\"仲有三个小师弟,\"她抽泣道,\"话就系检查我有冇带禁品,就借机...借机搞小动作。\"
我\"腾\"地站起来:\"他们人在哪?\"
\"唔好去!\"小蝶一把拉住我,\"佢哋系陈师兄的人,你斗唔过佢哋?!\"
我深吸一口气,硬压下火气。松鹤庄明文规定,私斗者重则逐出师门。现在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去医务室弄点药吧,\"我说,\"再拖下去要感染了。\"
\"唔去!\"小蝶使劲摇头,\"医务室是方师兄管,他会话畀陈师兄听。\"
\"那...去我房间?\"我掂量着说,\"有点金疮药,是北方带来的。放心,我碰都不会碰你,就帮你消毒。\"
小蝶犹豫一阵,点了点头。
我的房间破得要命,水泥地面开裂,窗户漏风,木板床上铺着草席,连个像样的枕头都没有。但收拾得倒干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摆两盆吊兰,一股子北方人的倔强劲儿。
\"坐那儿!\"我指了指床沿,从木箱底下摸出个油纸包,取出小瓷瓶,\"这是表叔给的跌打药,山参配虎骨,狗啃了都能长肉。\"
小心地往她额头伤口抹了点,血已经止住,但擦破了皮。
\"疼不?\"
\"无事啦,小伤而已。\"她眨眨眼,眼泪都憋回去了,\"你系北方人噃?\"
\"嗯,山东的。\"
\"一个人南下?\"
\"表叔和两个兄弟一起来的,后来走散了。\"
\"噢,听人讲你系罗甲门的,点解嚟我哋度?\"
\"差不多吧,就是另一门的赌术。\"我笑了笑,\"换个师门学艺呗。\"
\"赌术?\"小蝶突然来了兴致,\"我都在学紥,不过师父唔畀我出门用,话外面好危险。\"
\"你师父说得没错,\"我收起瓷瓶,给她倒了热水,\"外头确实挺乱的。\"
药敷好后,小蝶放松了警惕,叽叽喳喳说起庄里的事,像个普通小姑娘。虽然小,可观察挺细,她说的松鹤庄,跟我这两个月看到的判若两地。
原来松鹤庄内外分明,外院是杂物区,内院才是核心。内院里有专门的赌术训练室,墙上挂满名贵牌具;有个密室,平时紧锁,传说里面藏着不为人知的宝贝;老人住的正房,连陈明都不能随便靠近。西南角有道小门,通向山下秘道,是老人和心腹出入的通道。
\"陈师兄最坏了,\"小蝶压低声音,\"佢成日背住师父做啲偷鸡摸狗嘅事,唔听佢话嘅人都会被穿小鞋。李师兄人好,但唔肯站队,成日被人搞。\"
\"那你师父为什么对你特别?\"我问。
小蝶犹豫了下:\"我...唔知啊。师父从细带我大,可能系我阿爸阿妈生前同佢有交情。\"
说这话时她目光闪烁,很是遮掩。但每个人都有秘密,我没多问。
日子照常过。托小蝶的福,我认识了几个还算顺眼的师兄:寡言少语但心直口快的刘师兄,好酒如命经常醉醺醺的老七,还有一手祖传膏药的老九。他们都是李问天一派的,见我是北方来的,又遭陈明排挤,就有意接纳我这个\"外来的和尚\"。
松鹤庄每周三晚上举行\"内部交流会\",各师兄轮流展示技艺。我来了两个多月,终于被允许参加。
会场在内院偏厅,四角点着松香蜡烛,一股刺鼻香气。中间一张圆桌,桌上摆着锃亮的紫铜盘、象牙骰子、沉香牌具,一看就是做给大主顾看的阵仗。弟子们按辈分坐,老人居中,左边陈明,右边李问天。我坐最边上,旁边几个半大小子用眼角瞟我。
交流会进行到一半,陈明忽然拍案而起:\"师父,提议让林师弟也露一手。\"这话明显带着陷阱——入门两个月的新人,在一帮高手面前晒啥?不露怯懦,露必出丑。
\"林天锋,你点睇?\"老人问道,油腻的额头在烛光下闪着光。
\"弟子手艺不精,怕献丑。\"我低头答。
\"怕乜嘢啊,又唔会食人。\"陈明冷笑,\"莫非北方仔连呢啲胆量都冇?\"
\"不是胆量问题,是分寸问题。\"我回敬道,\"没到火候就逞能,自取其辱。\"
\"够啦!\"老人一拍桌子,茶水溅了一桌,\"今晚到此为止。林天锋,下周你准备一套,到时候表演。\"
众人散去,老人让我留下。
\"你小子倒挺会说话。\"老人眯着眼,胡子一抖一抖,\"陈明那帮扑街想整你,你唔好中招。下次整套基础的得了,别太出位。\"
\"弟子明白。\"
\"你来两个月,大概搞清楚庄里情况了吧?\"老人问。
\"略知一二。\"
\"松鹤庄表面平静,实际暗流涌动。\"老人锐利地扫了我一眼,\"记住,睁只眼闭只眼,明哲保身。特别是陈明那些人,少接触为妙。\"
临走前,他又补了句:\"对了,小蝶那丫头,你少搭讪。她身份特殊,唔系普通弟子能接近的。\"
回房后,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屋里闷热,身上的汗黏糊糊的。起身拿出藏在床板下的纸牌,打着蚊香练习。两个多月下来,手上功夫大有长进,已经能同时把玩罗甲门和影子门的基础手法,不像最初别扭得像三只手。
松鹤庄的禁忌多得要命:藏书阁西北角那排武侠小说不能碰,传说是老头子的心爱收藏;内院中庭有棵老槐树,站它下面超过五分钟会倒霉;每月初一十五,全庄禁足,连厕所都得憋着;老头子的卧房,十米开外就设了警戒线,谁敢靠近轻则禁足,重则逐出师门。
我暗中观察庄里的老江湖,发现他们都有怪癖:李师兄是个素食主义者,从不沾荤腥,早晚各喝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味道臭得连苍蝇都绕道走;
陈明身上挂着块玉佩,每次耍花样前必摸三下,搞得跟迷信似的;还有那个姓黄的师叔,天天板着张脸,一句话不说,但每到半夜必起来练一小时,从不间断。
有天深夜,我睡得正香,忽然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惊醒。翻身下床,透过窗户缝偷看,看见几个人鬼鬼祟祟摸黑往后山走。好奇心作祟,我没穿鞋,光脚跟了上去。
几个人钻进后山的小茅屋,透过缝隙往里瞧,五六个师兄围着小桌,还有两个生面孔,是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桌上摆着几瓶\"红星二锅头\"和咸菜花生米。
\"八十年代那会儿,你们师父可牛逼了。\"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灌了口酒,满嘴酒气,\"军队里谁不知道'幽灵手'飞鹰?特殊部队的尖刀!\"
\"就是就是。\"另一个瘦高个接腔,\"我当兵那会儿可崇拜他了。听说你师父那次深入金三角,一个打十个,全身而退,立了大功呢。\"
\"少他妈胡说八道!\"李问天突然站起来,把酒瓶往桌上一磕,\"师父的事不是你们这些臭鱼烂虾能嚼的。喝你的酒,管好你的嘴!\"
\"我怎么就不能说了?\"膀大腰圆的不服气,满脸通红,\"我叔当年跟你师父是一个营的,说起来还是半个战友呢。不是赤龙那档子烂事,你师父用得着躲这深山老林里教拳吗?多冤枉!\"
\"住嘴!\"李问天猛地掀翻桌子,满脸煞气,\"你他妈再提'赤龙'两个字,今晚就别想活着出去!\"
屋里气氛瞬间冷了下来,连酒瓶倒了都没人扶,滴滴答答流了一地。那中年汉子意识到说错话,陪着笑脸:\"李师兄别上火,我喝多了,瞎咧咧。\"
\"散了吧,今晚到此为止。\"李问天环视众人,眼神阴鸷,\"今晚的事,谁要是往外透半个字,自己掂量后果!\"
众人纷纷起身,我连忙躲到一边大树后。谁知刚松口气,后颈突然一凉——一把尖利的刀子顶住了我的脖子。
\"谁?\"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是我,林天锋。\"吓得我声音发颤。
\"林师弟?\"刀子移开了,李问天的脸在月光下惨白,眼神阴沉,\"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鬼鬼祟祟干嘛?\"
\"我...听到动静,怕有人闯山门,就出来看看。\"我编了个蹩脚理由,心脏砰砰乱跳。
\"哦?\"李问天一把揪住我衣领,力道大得我差点窒息,\"那你听到什么了?\"
\"没...什么都没听到,刚到就被师兄发现了。\"我声音抖得像筛糠。
\"是吗?\"他的刀锋在我喉结边缘滑过,在皮肤上划出一道红痕,\"我劝你最好是真的什么都没听到。有些事,知道越少越好。尤其是关于师父和...那个组织的事。\"
\"啥组织啊,师兄?\"我装作糊涂,冷汗从背心往下淌。
\"你小子,不知者不怪。\"李问天松开我,嘴角挂着玩味儿的冷笑,拍拍我的肩膀,\"回去睡吧,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记住,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比较安全,否则你和你身边人会很麻烦。\"
回到房里,我躺在硬板床上辗转难眠。脑子里\"赤龙\"两个字盘旋不去,这事儿跟表叔、跟我爹,甚至跟我自己好像都脱不了干系。摸出枕下的黑桃A,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模糊印记,眼皮越来越沉...\"赤龙\"...\"赤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