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梧桐山深处连着下了一周的阴雨,空气潮得能拧出水来。
废弃仓库杂物间里多了张床,70年代下放知青用过的铁架子,锈得发黑,床板上缺了两块木板,用几条麻绳勉强绑住。一条发黄的军用棉被卷成一团,被褥散发着霉味。这就是小岳的窝,整整一星期了。
\"起床。\"
清晨五点二十,仓库外黑灯瞎火,我推开杂物间的铁皮门。小岳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床沿系鞋带。一双解放鞋,鞋底磨得发亮,鞋带是用红绳代替的。
\"天锋哥。\"他站起身,声音不大不小,湖南口音里带着股倔劲。
默哥找人去富士康打听过,小岳的底细很单纯:岳海峰,湖南郴州安仁县一个叫大山冲的穷山村人,今年刚满二十一。爹常年在湖北搬砖,娘在家种几亩薄田,还拉扯个上初中的妹子。
他初二没念完就辍学,跟着老乡闯广州,给建筑队背水泥,后来当小餐馆后厨,最后辗转来深圳进了厂。富士康待了一年半,车间里没人跟他说过三句话以上,一副闷葫芦性格。
\"拿着。\"我扔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练习表,\"今天的功课。\"
小岳接住,低头认真研读。这是我给他量身定制的训练方案:晨练两小时,练基本指法四小时,牌技训练三小时,电子知识两小时,安全防范一小时。每天十二小时,跟富士康流水线一样长,累得人直不起腰,但性质完全不同。
\"一个小时内完成晨练,六点半准时到训练区报到。\"我说完转身出门。
六点二十八分,小岳出现在训练区。空旷的水泥地上放着几块木板,算是临时训练台。他头发湿漉漉的,脸也是湿的,看样子刚用冷水洗了把脸。
\"基础功第一课:单指分控。\"我掏出一副扑克,\"看仔细了。\"
我把牌展开成扇形,然后用大拇指和食指配合,轻松地将其中一张牌推出,又无声地推回去。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要点是:拇指托底,食指为主力,中指辅助,无名指和小指打开平衡。\"我一边演示,一边解释,\"指腹的触感最重要,你得能摸出每张牌的纹路差别。\"
\"牌面有纹路差别?\"小岳眉头紧锁。
\"十万个为什么改天再问。\"我没好气地把牌递给他,\"先练着。\"
小岳接过牌,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纸,指缝里还有机油的黑痕——富士康流水线工人的标配。他笨拙地模仿着我的动作,但牌不是滑动过头,就是卡住纹丝不动。
\"腕子放松,用指腹的触感。\"我耐着性子纠正。
他点点头,继续练习,牌掉了一次又一次。但他捡起来的动作麻利,脸上看不到一丝沮丧,仿佛挫折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
\"先练着,我去忙。\"我看他进入状态,便转身离开。
训练区门口,默哥靠着水泥柱子,点了根红塔山。
\"怎么看?\"我小声问他。
\"手笨,但不怕苦。\"默哥吐出一口烟,\"有点像当年的你,就是壳子硬。\"
\"能调教好吗?\"
\"天赋是一回事,熬得住是另一回事。\"默哥撇撇嘴,\"这小子命苦,熬惯了。\"
中午,轮到默哥教小岳基础防身术。训练区里,两人光着脚站在地上,前一天下的雨积成了小水洼,脚底沾满了泥。
\"老千是什么?\"默哥突然发问。
小岳愣住了:\"是...是骗子?\"
\"放屁!\"默哥敲了下他的脑门,\"那叫江湖术士。这行当自有规矩,手艺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讲究辈分,收学徒要磕头。\"
小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最重要的是,这不单是玩牌的把式,更多时候是玩人。\"默哥严肃起来,\"牌桌上的人心比毒蛇还阴,赢了钱未必能安全带走。手艺学不到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着,默哥突然出手,一记直拳朝小岳面门袭去。小岳反应极快,本能地一矮身,躲过这一击。
\"底子不错。\"默哥微微挑眉,\"现在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搏命。\"
接下来一个小时,默哥毫不留情,把小岳摔倒在地上至少二十次。但每一次,小岳都立刻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继续站好。到训练结束,他浑身是泥,嘴角渗着血,眼中却闪着光。
\"行,今天到此为止。\"默哥递给他一条毛巾,\"记住,这行玩的是命。没准备好把命豁出去,就别碰这一行。\"
下午轮到李明教授电子基础知识。李明对小岳的态度比对乞丐还差三分,像是嫌这乡下小子脏了他的地盘。
\"知道这是什么吗?\"李明举着一块电路板,\"摄像头模块。知道摄像头是干嘛的吗?\"
小岳老实摇头。
\"就是拍照片的玩意,笨死了。\"李明翻个白眼,\"听着,我只说一遍。这是发射端,这是接收端,它们之间通过无线电波传输画面,人家在监控室就能看到你拍的东西。\"
见小岳还是一脸茫然,李明尝试换种说法:\"就是千里眼加上顺风耳,明白不?\"
小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睁大你的招子看清楚,这东西一个零件就值你在流水线上干半个月。\"李明指着一个微型摄像头,\"摔了碰了算你的。\"
小岳学电子知识的速度比学牌技慢得多,但他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即使李明说话刻薄,他也只是点头,继续研究那些对他而言如天书般的电路图。他笨拙地用烙铁焊接线路,手法生疏,却格外专注。
\"笨得跟头水牛似的。\"李明嫌弃地评价。
小岳闻言,嘴角微微抿紧,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花蕊几乎不参与小岳的训练,但她总在各种角落里默默观察。一次吃饭时,她突然发问:\"你为什么离开富士康?\"
小岳咽下嘴里的米饭——这是今天的第一顿饭,一碗白米饭,一小碟咸菜,半个咸鸭蛋。
\"活太累,钱太少。\"他简短回答。
\"在老家有女朋友吗?\"花蕊继续问。
小岳摇头:\"哪有那福气。\"
\"为什么想当老千?\"花蕊的问题直指核心。
\"想...想翻身。\"小岳低头搅动碗里所剩无几的米饭,声音变得微弱,\"不想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富士康那个鬼地方,你知道吗?每天十二小时盯着显微镜焊接,眼睛烂了都没人管。\"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忽然变得坚定:\"我不想像我爹那样,老了腰弯得像虾米,连医药费都掏不起。\"
入夜后,团队例会。四人围坐在生活区的折叠桌旁,桌上摆着一盏煤油灯——为了省电,夜里照明都用这个。
\"小岳这一周表现如何?\"我问大家。
默哥第一个开口:\"手上功夫进步快,比咱们当年都猛。我打他那么多回,愣是没听他哼一声,狠劲足。就是太生,需要打磨。\"
\"电子知识几乎是白痴水平,认不全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李明冷冷地说,\"农村娃就是底子薄,跟没开化似的。\"
\"但他很能学,\"默哥反驳,\"你们看他焊电路板那个专注劲,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李明轻蔑地哼了一声:\"会焊猪肉丸子吗?\"
\"我看你是怕他学会了,抢了你的饭碗吧?\"默哥毫不客气地怼回去。
\"好了,\"我打断他们的争执,转向一直沉默的花蕊,\"你怎么看?\"
\"保留意见。\"花蕊望着窗外的夜色,\"底子太薄,看不清。这种人要么转身就走,要么认准了死磕到底。\"
\"再观察一阵。\"我做出总结。
第十天,小岳通过了我设置的第一道关卡。我让他洗牌一小时,不许休息,牌必须控制得完美无缺,一有失误就从头来。他的手指已经红肿得像萝卜,但硬是咬牙坚持下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设置新的挑战:五小时不间断练习切牌;蒙眼识别不同纸牌的手感;手指浸在冰水里依然要精准控牌。小岳全部完成,没有一丝怨言。
训练中,我偶尔会跟小岳聊天,了解更多关于他的事。
\"老家到底有多穷?\"我随口问道。
\"穷得叮当响。\"小岳苦笑,\"我上学那会儿,一星期才能吃上一回肉,还是猪骨头熬的汤。村里的路下雨全是泥,最近的医院得走四小时山路。\"
\"怎么会想到来深圳?\"
\"听老乡说,这边工厂多,不用文凭也能进,月入上千。\"他语气中带着当初的憧憬,\"来了才知道,是上千,但得扣掉吃住、社保、罚款,到手能剩五六百就不错了。还得风吹日晒,跟牲口似的。\"
第十四天,小岳展现出惊人的记忆力。李明恶作剧般地飞快展示一张复杂的电路图,只给了五秒钟看,然后收起来,要他复述每个连接点。小岳闭上眼睛,一丝不差地描述出完整细节。
\"这小子,\"李明难得流露出一丝惊讶,\"记性倒挺好。\"
第十五天,我在训练区安装了隐蔽摄像头,连接到监控室的显示器。谁都不知道,包括小岳。
第十七天,我给小岳布置了一个特殊任务:让他独自清点库房的物资,包括一些现金和值钱的电子元件。通过监视器,我看着小岳认真地清点每一件物品,登记在册,分毫不差,连地上散落的硬币都整整齐齐地摞好。
但事情并非一帆风顺。第十八天,训练室里少了一卷高级电子线,价值六百多。李明第一个炸了锅。
\"肯定是那小子偷的!\"他指着小岳的背影咬牙切齿,\"我说吧,穷山沟里的人没几个靠谱的!\"
\"先别急着下结论。\"我制止了他。
通过几天前装的摄像头,我彻夜回放监控录像。凌晨三点,模糊的画面上,是李明鬼鬼祟祟的身影。他偷走了那卷电线,然后又悄悄返回,似乎在搞什么名堂。
第二天一早,我把李明拉到角落。
\"电线是你拿的。\"我直截了当地说。
李明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泄了气:\"好吧,我承认。我就是想试试那小子,看他会不会认罪。\"
\"他没偷东西,你别害他。\"我警告道。
\"我知道了。\"李明不情不愿地点头。
回到训练区,小岳正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显然已经听说了失窃的事。
\"电线找到了,\"我走过去拍拍他肩膀,\"是李明拿去做实验了,忘记说一声。\"
小岳如释重负,但眼中还带着一丝疑惑和委屈。
第二十天,晚上九点,团队全员集合。生活区的简易会议桌周围,队员们各自入座。小岳独自站在中间,脸上写满紧张和期待。
\"岳海峰,\"我开门见山,\"经过这段时间的考察,你基本符合我们的要求。\"
李明在旁边哼了一声,被默哥瞪了回去。
\"但有个问题要问你,\"我看着小岳的眼睛,\"你准备好了吗?加入我们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
\"意味着要跟过去的生活彻底告别,\"小岳声音低沉却坚定,\"意味着可能会踩到法律边缘,甚至可能会有危险。但比起富士康那个人间炼狱,我宁愿选择这条路。\"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窗外雨水滴落的声音。
\"很好,\"我点点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一员了——预备成员。\"
我递给他一把钥匙:\"杂物间的。以后那就是你的地方了。\"
小岳接过钥匙,攥在手里,指节泛白。他的眼中闪烁着我熟悉的光芒——那是希望,是渴望改变命运的人才有的眼神。
散会后,我一个人站在天台上。雨终于停了,夜空露出几颗稀疏的星星。远处的深圳特区灯火通明,高楼大厦的轮廓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再远处是工厂区密密麻麻的灯光,像是被囚禁在钢铁牢笼中的萤火虫。
团队在壮大,从当初的孤军奋战,到现在的五人小队。每多一个人,责任就多一分,风险也多一分。表叔曾说过一句话:\"人多了,规矩就得跟上。不然一盘散沙,经不起风吹。\"
如今的我,总算深刻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