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深圳,连绵的阴雨让防潮粉都失了效。我站在临时据点二楼窗边,盯着马路对面那家麻辣烫小店前的不锈钢桌子。个子瘦高的中年男人,花格衬衫,坐那儿三小时了,手里的体育报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眼神却不时扫向这边。
\"靠,还不走啊?\"默哥端着搪瓷杯过来,里面泡的是大益牌普洱,\"这帮狗日的跟蚂蝗似的。\"
\"一动不动,三小时了。\"我接过茶,烫得直吸气,\"比你当年守点都有耐心。\"
\"别扯淡。\"默哥反手把窗帘拉严,\"这已经是第三拨盯梢的了。\"
陈志明赌局后第七天,我们撤出了华强北的老窝,分散在三个地点。这间位于龙华区城中村的三层楼破房子是临时指挥部,月租八百,周围混居着打工仔、洗脚妹和各路摆摊小贩,混的正好。一楼堆满建筑垃圾和废纸皮,像个回收站;二楼塞满了老式显像管电脑和改装设备;三楼才是落脚的地方,还得打地铺。
默哥摸出个摩托罗拉bp机,调低蜂鸣音量:\"查到了什么?\"
\"那姓梁的,叫梁志强,新鸿基地产副总,八十年代从香港回内地投资,在珠三角有十几处产业。\"我从旧报纸下抽出一沓资料,中间夹着从港报上剪下来的模糊照片,\"表面上是个成功商人,政协委员,慈善家,但有个特别的关系...\"
\"飞鹰老人的外甥女婿。\"默哥声音突然低沉。
\"操,你怎么知道?\"
\"做事要做绝,查人要查透。\"默哥从屁股兜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我查到他媳妇陈美玲,是飞鹰老人外甥女。虽然梁不是入了门的弟子,但肯定见过你师父,说不定还认识你。\"
\"所以他不是认出我的手法,是认出了我这个人?\"
\"你跟你老子长得七分像。\"默哥点了根红塔山,深吸一口,\"当年在松鹤庄,他肯定见过你爹。\"
我靠在墙上,脑子嗡嗡的。松鹤庄那些记忆涌上来:每天练到手指出血的基本功,抱着砂石罐练臂力,被师父罚跪竹板。临走时飞鹰老人的那句话像钉子扎在脑子里:\"无论到哪,影子门的人总能认出你,因为影子留在心里,不在眼里。\"
一阵脚步声打断回忆,电脑王抱着一堆破烂冲进来,满头大汗:\"买回来了!\"他把东西倒在地上,全是些电线、废旧相机零件和几块电路板,\"华强北倒爷说这批是日本淘汰下来的监控零件,能组装六个探头。\"
\"靠,就这破玩意儿?\"我拿起一块电路板,上面积满灰,\"能用吗?\"
\"废话!\"电脑王一把抢过去,\"这可是索尼Fc300摄像头的主板,黑白画质,带红外感应,虽然是八几年的老古董,但一样好使!接上那台486电脑,用Vcd光驱当硬盘,再装个防火墙,足够监控整栋楼了。\"他摸着那块破板子,眼神都虔诚了,\"就是接口得改装,还得写个小程序处理信号...\"
\"啰啰嗦嗦的。\"默哥不耐烦地打断,\"探头装好了没有?\"
\"东南西北各一个,大门口一个,后窗一个,都接到楼下那破显示器上了。\"电脑王推了推厚眼镜,\"有人靠近,显示器就闪,还接了个报警器,能把死人吓醒。\"
\"死角呢?\"默哥军人思维上来了。
\"靠,你当这是高科技啊!\"电脑王翻白眼,\"这什么年代,监控能有几个?这破地方想无死角,除非盖个玻璃房。\"
默哥不搭理他,转向我:\"小岳那边怎么样?\"
我看了眼掉漆的摩托罗拉:\"他在华强北那边转悠了一天,确认以前的那些学生没人打听我们。那个魔术店已经搬空了,挂了个转让的牌子,还欠一个月房租。\"
\"可惜了,刚挣着钱。\"默哥摇头。
一间像模像样的店面就这么黄了,全因为一个港商的一句怀疑。想想就窝火,三万多的道具和装修付诸东流,三十多个学生没处去,连小岳辛苦攒的那点名气也泡汤了。
\"花蕊那边更麻烦。\"默哥声音压得更低,\"有人特意去林美华那打听过我们,问了你的底细。\"
\"什么人?\"
\"据说是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操着港普,出手阔绰,塞了林美华一卷港币。\"默哥吐出口烟,眼神凝重,\"这不是随便问,是有备而来。\"
门外响起敲门声,两轻一重,是花蕊的暗号。默哥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门锁哗啦响了好一阵才放人进来。
花蕊一身便装,假名牌包换成了地摊货,发型也剪短了,要不是那双眼睛,几乎认不出来。她把包往桌上一丢:\"不止一拨人在找,除了梁志强那边,还有道上的人,好像是霸王的人马。\"
\"霸王又是谁?\"我眉头都拧成疙瘩了。
\"深圳地下赌场的大佬,手下几百号打手,和香港那边关系铁。\"花蕊踢掉高跟鞋,里面青了一大片,\"不知道他为啥盯上咱们,可能和陈志明那边有关系。\"
我到水桶里舀了碗凉水递给她:\"现在怎么办?\"
\"别乱动。\"花蕊灌了几口水,\"我已经启用备用身份,换了地方住,短期没事。你才是靶子,千万别露面,最好改头换面。\"
默哥从床底下摸出把生了锈的推子:\"理成寸头,把这胡子刮干净,配副眼镜,能混过一阵。\"
我摸着下巴的胡茬,有点舍不得,这是我这些年的标配,和表叔当年的形象一模一样。但现在保命要紧,犹豫了几秒还是点头同意了。
\"要不要来个终极变身?\"电脑王来了兴致,从裤兜掏出个磁带随身听,\"我改装过的,能把声音变粗变细,想唱女高音都成。\"
\"滚一边去。\"我没好气地把随身听推开,\"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把监控弄好。\"
默哥拿着推子,刺啦一声开工。头发一绺一绺掉在地上,我看着镜子里那张脸慢慢变陌生,心里五味杂陈。从松鹤庄出来就一直藏头露尾,没想到还是被人认出来了。这师承就像刻在骨子里的烙印,想抹也抹不掉。
\"警报!\"电脑王突然嚷起来,指着那台老掉牙的14寸显示器,\"有人在围墙外面!\"
默哥扔了推子,抄起放在窗边的望远镜:\"两个人!一高一矮,穿深色衣服,腰里鼓鼓囊囊的,肯定带家伙了!\"
\"把灯都关了,准备方案b。\"我压低声音,心跳都快蹦出来了。
方案b是我们的紧急撤离预案。默哥从床下摸出几把改装尖刀和一根钢管,花蕊取出准备好的假证件和一卷现金。电脑王手忙脚乱地把重要数据塞进几张光盘,然后用磁铁对着硬盘一顿乱擦。
我们屏着呼吸等待,监视器里那两个人沿着围墙转了两圈,似乎在找突破口。就在默哥准备冲出去解决他们时,那俩人突然接了电话,交头接耳几句,转身走了。
\"吓死我了。\"电脑王手都在抖。
\"未必是虚惊一场。\"默哥脸绷得像石头,\"这可能只是第一波,侦查地形的,他们会回来的。\"
夜深了,外面雨声渐大,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破瓦房的铁皮顶上,吵得人心烦。我们轮流值守,每人四小时,其余人尝试休息。躺在地板上铺的破棉絮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飞鹰老人的警告。
那些年在松鹤庄,面壁思过时,他总在旁边叨叨:\"记住,无论到哪,影子门的弟子都会被认出来,因为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我的影子,别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当时只当是师父的自吹自擂,没想到真成了现实。
\"刷刷刷——\"凌晨三点十七分,一阵刺耳刮擦声从窗外传来。瞬间我就弹起来,抄起床边的钢管。默哥已经端着把改装猎枪守在楼梯口,花蕊和电脑王也就位了。
\"东北方向有动静!\"电脑王死死盯着监视器,上面有个黑影正攀爬围墙。
\"我去!\"默哥像猎豹一样冲下楼。
紧张的十几秒过去了,对讲机里才传来默哥的声音:\"草,虚惊一场,是只死猫崽子。\"
我们都松了口气,但谁也没回去睡觉。天蒙蒙亮的时候,四个人围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方桌前,手里端着难喝的速溶麦片,脸上都挂着黑眼圈。
\"不能再这么熬了。\"花蕊打破沉默,\"跟过街老鼠似的,被人满大街追着打。\"
\"两条路。\"默哥脸色阴沉,\"要么彻底消失,换城市重头来;要么...\"
\"摆平。\"我接过话头。
\"你疯了吧?\"电脑王勺子一摔,麦片糊溅了一桌,\"跟霸王硬刚?他手下那帮打手能撕了咱们!\"
\"谁说要硬刚了?\"我摇头,\"找个中间人谈判,表明咱们没有冒犯的意思,愿意交'保护费'。\"
\"谁来当这个中间人?\"花蕊接话最快。
\"林美华。\"我思索片刻,\"她认识的人多,能牵线搭桥。梁志强那边...走一步看一步吧。\"
默哥点点头:\"可行。但前提是,得做好最坏打算。\"
\"什么意思?\"
\"钱藏好,东西打包,随时能拎包走人。\"默哥眼神变得锐利,\"万一黄了,大不了从头再来。\"
\"拉倒吧!\"电脑王一脸不爽,\"老子好不容易熬出头,又回去啃方便面?\"
\"命没了还谈啥方便面?\"默哥一瞪眼。
\"行了别吵。\"我打断他俩,\"先听我安排。确实得准备最坏情况,但同时也要解决问题。花蕊负责联系林美华,默哥安排撤退路线,电脑王负责信息安全。小岳继续盯街,一有动静马上汇报。\"
大家都没吱声,算是默认了方案。刚才的虚惊一场反而让团队更团结,面对外部威胁,内部的那点破事暂时靠边站了。
\"问你个事,\"我突然想起来,\"那套表叔的材料呢?\"
默哥摸了摸裤兜,掏出个塑料盒子,里面躺着张3.5寸软盘:\"双重加密,只有咱俩知道密码。\"
盘里存的是关于表叔许九州\"死亡\"的伪造证据:火化证明、骨灰寄存凭证,一应俱全。这是我们留的后手,万一有人追查表叔,这些材料能证明他已经不在人世。
\"藏好了。\"我捏了捏软盘,\"可能用得上。\"
默哥点头,小心收回盘片。
早上七点,小岳回来了,带了个好消息——他在一个早点摊遇到几个老学员,从他们嘴里套出来,那个戴金丝眼镜的港商也在打听\"霸王\"的事儿,看来两边不是一伙的。
\"这是个机会。\"花蕊眼睛一亮,\"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也许能利用这点。\"
正说着,电脑王的破监视器突然开始疯狂闪烁。我们都绷紧了神经,盯着画面:一个陌生男人站在大门外,西装革履,手里举着个信封,活像个送信的。
\"小岳,你下去看看。\"我拍拍他肩膀,\"其他人做好准备。\"
小岳小心翼翼下楼,隔着铁门缝跟那人说了几句,接过信封才上来。信封里只有一张卡片,上面印着个电话号码,落款是个花体\"L\"。
\"什么意思啊这是?\"小岳一脸懵。
我和默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猜测——\"L\"多半是梁志强的首字母。
\"给我。\"我拿过卡片,起身走向那部老式按键电话,\"是时候摊牌了。\"
拨号时,我手抖得厉害,差点按错。这通电话可能决定我们的命运,是继续逃,还是能找条出路。电话那头,响了三声才被人接起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你终于打来了,林师弟。或者,我该叫你'影手'?\"
我心里一抖。他知道我在松鹤庄的外号,外人从不知道的外号。
窗外,雨停了,太阳懒洋洋地透过破窗户照进来,照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身份的阴影如影随形,但至少,我不用再躲在黑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