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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在头顶倾泻,幽墟城墙如一道伤痕累累的脊骨,匍匐在污浊的泥沼边缘。空气里塞满了腐烂的淤泥、金属锈蚀和某种活物溃烂的混合腥气,吸一口,肺腑都跟着发沉。云黯裹紧身上那件从某个倒霉散修尸体上扒来的、沾满泥泞的破旧斗篷,把自己缩成风雨里一块不起眼的石头,隔着雨幕,望向那道吞噬光线的幽暗门洞。

尸犬门。

三个扭曲如蛆虫爬行的古字,刻在乌黑巨大的门楣之上。门洞前,两排身披陈旧鳞甲、眼神凶戾如秃鹫的守卫钉子般矗立。他们手中牵着的,并非凡犬,而是足有小牛犊大小、浑身覆盖着铁灰色硬毛的狰狞妖兽,獠牙外翻,粘稠的涎水混合着雨水,从齿缝间不断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浑浊的小坑。这些“尸犬”粗重的喘息带着灼热腥气,猩红浑浊的眼珠在雨幕中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入口的身影,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噜声。

幽墟,混乱之城,亡命徒的巢穴,销金窟,也是他的必经之地。在这里,他必须成为黑暗本身,才能活下去,才能攫取解开身上那道索命封印的钥匙。

云黯深深吸了一口腥臭的空气,压下体内因伤势和封印带来的隐隐灼痛。他佝偻起背,让斗篷的兜帽更深地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瘦削、苍白、带着几分病态的下颌。他迈开脚步,踩着没至脚踝的冰冷泥泞,一步一陷,汇入那条在暴雨中缓慢蠕动的、散发着绝望与麻木气息的入城人流。

队伍死气沉沉,只有尸犬喉咙里发出的威胁低吼和雨水冲刷皮甲的哗啦声清晰可闻。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排在他前面的,是个背着巨大药篓、身形佝偻的老修士。篓子缝隙里透出几株品相低劣的草药气息,混杂着老人身上浓重的汗馊味和药草特有的苦涩。再往前,是两个衣着暴露、涂抹着劣质脂粉的女修,雨水冲花了她们脸上厚重的妆容,留下道道污痕,像两条色彩斑斓的毒蛇蜕下的皮。她们低声交谈,声音里带着风尘打磨出的尖利和麻木。

“听说了吗?西街‘快活林’的疤脸刘,昨天被‘黑鼠’的人沉进尸水潭了,就因为他交保护费慢了半刻。”

“哼,活该!谁让他不长眼,黑鼠爷的规矩也敢拖?”

“唉……这日子,哪天是个头……”

云黯垂着眼帘,雨水顺着兜帽边缘滑落,滴在冰冷的泥水里。他体内那点残存的灵力在经脉里艰难运转,如同被淤泥堵塞的溪流,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机。他需要药物疗伤,需要灵石恢复,需要在这片泥沼中找到一个立足点,一个能让他短暂喘息、积蓄力量的角落。

队伍一点点向前挪动。终于轮到了那个背药篓的老修士。

“入城费,十块下品灵石,或者等值的货。”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守卫队长,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眼皮都没抬一下,一只手按在腰间悬挂的、闪烁着幽暗符文的短刀柄上。他脚边那头最为壮硕的尸犬,猛地向前一步,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老人背上的药篓,粗重的呼吸几乎喷到老人脸上。

老修士身体一僵,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哀求:“大…大人…小老儿…小老儿刚从‘瘴雾泽’回来,就采了点不值钱的‘蛇涎草’和‘腐骨花’…实在…实在没那么多灵石啊…”他哆哆嗦嗦地解开药篓,一股浓烈的、带着腥甜和腐败的混合气味弥漫开来,里面是几捆沾满泥水的暗绿色草叶和几朵颜色惨白、形如骷髅的诡异小花。

守卫队长鼻翼翕动了一下,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垃圾!滚!要么交钱,要么滚蛋!”他身边的尸犬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情绪,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腥风扑面!老修士吓得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泥水里,药篓歪倒,几株腐骨花滚落泥中,瞬间被污浊淹没。

“晦气!”守卫队长骂了一句,抬脚就要踹。

就在这时,一只沾满泥浆、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扶了老修士一把,没让他摔倒。同时,另一只手飞快地探出,将几块乌沉沉、散发着微弱土腥气的东西塞进了守卫队长按在刀柄的手掌缝隙里。

“大人息怒。”一个虚弱、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正是云黯。他依旧低垂着头,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守卫队长听见。“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这位老丈的东西确实不值钱,请大人行个方便。”

守卫队长的手掌下意识地一拢,指尖触碰到那几块东西的质地——冰凉,坚硬,带着细微的颗粒感,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土系灵力波动透出。是“沉阴铁砂”!虽然只是低阶炼器材料,但胜在灵力精纯,在幽墟底层散修中,一小把就能换到不错的疗伤丹药或数日温饱。

刀疤脸守卫队长脸上的戾气稍敛,他不动声色地掂量了一下掌中那几粒铁砂的分量,拇指在粗糙的颗粒上摩挲了一下,浑浊的眼睛在云黯低垂的兜帽上扫过,又瞥了一眼惊魂未定、兀自颤抖的老修士,鼻腔里哼出一声。

“算你识相。”他松开了按刀的手,随意地挥了挥,“滚进去吧,老东西!下次再拿这种破烂糊弄,喂狗!”

老修士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抓起药篓,踉跄着冲进了尸犬门那幽暗的门洞。云黯默默跟上,没有再看守卫一眼。就在他与那队长擦肩而过的瞬间,对方脚边那头最为凶悍的尸犬,硕大的头颅忽然转向他,猩红的眼珠死死盯住他斗篷下摆某个位置,湿漉漉的鼻翼急促地翕动起来,喉咙里发出更加低沉、更加焦躁的呜噜声,粗壮的铁链被它扯得哗哗作响!

云黯心头猛地一凛!糟糕!这畜生……难道嗅到了他藏在最内层衣物里、那几粒沾染过星辰砂气息的矿石碎末?!星辰砂蕴含的星辰之力太过特殊,即便只有一丝残留,对这些以感知灵力波动和血气为生的妖兽而言,也如同黑暗中的烛火!

守卫队长也察觉到了尸犬的异常,刀疤脸上闪过一丝狐疑,按在刀柄上的手再次收紧,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刺向云黯:“嗯?站住!”

冰冷的雨水顺着云黯的脖颈滑入衣领,寒意刺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内腑的伤势,带来阵阵闷痛。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身体依旧保持着那副病弱的佝偻姿态,藏在斗篷下的手却已悄然攥紧,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沿着特定的经脉线路缓缓流动,随时准备催动影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那双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眼眸深处,一点极其细微、旁人根本无法察觉的星芒骤然亮起!眼前的世界瞬间褪去表象的迷雾。

守卫队长身上那件陈旧的鳞甲,在“识宝之眼”的洞察下,其内部结构纤毫毕现。甲胄胸前一块不起眼的护心镜边缘,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觉察的裂痕暴露无遗。几缕黯淡的土黄色灵光正从那道裂痕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如同沙漏里不断流失的沙砾。那是甲胄核心防御符文受损、灵力持续流失的关键节点!

云黯低垂着头,声音带着刻意的虚弱和一丝讨好般的谄媚,他微微侧身,看似无意地指向队长胸前那块区域,压低了声音道:“大人,您这身宝甲…当真是威风凛凛!只是…小的粗通一点炼器皮毛,斗胆多嘴一句…这护心镜边上,似乎…似乎灵力流转有点滞涩?像是…受了点暗伤?长久下去,怕是会影响宝甲的威能啊……” 他的话语点到即止,恰到好处地透露出“识货”和“关切”,却绝不显得僭越。

守卫队长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顿住了。脸上的狐疑瞬间被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取代!这身“磐石甲”是他花了大半积蓄才弄到手的保命底牌,前几日与人争斗时确实被对方的阴毒法器擦中过护心镜边缘,当时只觉得轻微震荡,检查时也未见明显破损,便没太在意。此刻被这落魄散修一语道破,还点出灵力流失的隐患,如何不惊?他下意识地低头,手指在那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痕处摩挲,果然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灵力逸散感!

那头躁动的尸犬依旧盯着云黯低吼,但守卫队长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移。他脸色变幻,最终狠狠瞪了一眼尸犬,低喝道:“畜生!安静点!” 随即,他抬起眼皮,目光复杂地重新审视眼前这个低眉顺眼、气息微弱的斗篷客,声音缓和了不少:“你…倒有几分眼力。”

“大人过誉了,不过是讨生活的一点微末伎俩。”云黯的声音更加谦卑,身体似乎因为寒冷和虚弱又佝偻了几分,“小的初来乍到,只想寻个安身立命之所…大人您看…”

守卫队长沉默了刹那,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对着云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进去吧!记住,在幽墟,招子放亮点,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否则…”他阴恻恻地哼了一声,后半句威胁不言而喻。

“多谢大人提点!小的谨记!”云黯如释重负般,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连忙加快脚步,像一尾滑溜的泥鳅,迅速没入了尸犬门后那深不见底的幽暗之中。身后,那头尸犬不甘的呜咽声被厚重的雨幕和门洞的阴影迅速吞噬。

一步踏入,仿佛穿越了世界的隔膜。

尸犬门内,是另一个世界。暴雨被高耸、歪斜、层层叠压的破败建筑切割、阻挡,化作无数道浑浊的水流从腐朽的屋檐、断裂的木梁、锈蚀的铁皮上哗啦啦地冲刷下来,在凹凸不平的黑色石板路上肆意流淌、汇聚成溪。空气更加污浊,浓得化不开的湿气混合着劣质酒精、呕吐物、汗酸、血腥、腐烂食物以及无数种难以名状的恶臭,形成一张粘稠的网,劈头盖脸地罩下来,令人窒息。

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只有零星几点惨绿色的磷火,或者悬挂在摇摇欲坠屋檐下的、散发着昏黄光芒的劣质气死风灯,在风雨中顽强地摇曳着,将幢幢鬼影投射在湿漉漉、布满污垢的墙壁和淌水的路面上。人影绰绰,大多行色匆匆,面目模糊在阴影和斗篷的遮蔽之下,眼神里充满了警惕、贪婪、麻木或赤裸裸的恶意。狭窄的巷道如同迷宫,两侧是歪歪扭扭的棚屋、用巨大兽骨和破帆布搭成的窝棚,以及一些看起来随时会倒塌的木质小楼。叫卖声、争吵声、粗野的狂笑声、压抑的哭泣声、还有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无数种声音在潮湿的空气中碰撞、发酵,形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嘈杂背景音。

这就是幽墟的底层,混乱之城入口处的真实景象。它不是地狱,却比地狱更让人心寒,因为它将所有的堕落、挣扎和赤裸裸的生存法则,都摊开在潮湿、恶臭的泥泞里,供人践踏。

云黯裹紧斗篷,像一滴水融入浑浊的河流,沿着这条被污水和垃圾填满的主巷缓慢前行。识宝之眼悄然运转,视野穿透雨幕和阴影的阻碍,捕捉着周围环境里所有蕴含灵力波动的细节——墙角一块散发着微弱寒气的石头、某个醉汉怀里露出的半截残破符箓、甚至路边污水里一块裹着泥浆、光泽黯淡的金属碎片……可惜,都是些蕴含灵力极其微弱、价值近乎于无的垃圾。他需要更有价值的目标,需要情报,需要一个能让他这头“夜枭”第一次展露爪牙的猎物。

“站住!把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一声凶狠的断喝在前方巷口响起。

三个穿着破烂皮甲、手持锈蚀砍刀的汉子,堵住了一个身材瘦小、背着个破布袋的年轻散修的去路。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着烫伤疤痕的壮汉,眼神凶残。

那年轻散修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声音带着哭腔:“各…各位大哥…小的…小的刚来,身上就…就两块下品灵石…还有…还有半块干粮…”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两块黯淡的灵石和半块黑乎乎、硬邦邦的饼子。

“妈的!穷鬼!”疤脸壮汉劈手夺过灵石和干粮,嫌恶地看了一眼那半块饼,随手就砸在年轻散修脸上,“滚!”

年轻散修捂着脸,不敢有丝毫怨言,连滚带爬地就想从旁边溜走。

“慢着!”疤脸壮汉身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同伙却眼珠一转,贪婪地盯着年轻散修背上的破布袋,“那袋子里装的什么?打开看看!”

年轻散修身体一僵,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死死护住布袋:“没…没什么…就是些…些不值钱的草药……”

“少他妈废话!拿来!”尖嘴猴腮的汉子一步上前,伸手就去抢夺。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看似懦弱不堪的年轻散修,在对方手掌即将抓住布袋的瞬间,眼中猛地闪过一丝与其外表截然不符的狠戾!他护着布袋的手闪电般松开,五指如钩,带着一股阴狠的劲风,精准无比地扣向尖嘴猴腮汉子的咽喉!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完全超出了对方的预料!

“呃!”尖嘴猴腮汉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咽喉要害已被死死扣住!年轻散修指力惊人,只听“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汉子的喉骨竟被生生捏碎!他双眼暴突,嗬嗬地倒抽着气,身体软软瘫倒。

“老五!”疤脸壮汉和另一个同伙惊怒交加,狂吼着挥刀扑上!

年轻散修一击得手,毫不恋战,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泥鳅,在狭窄的巷子里猛地一扭,险之又险地避开两把呼啸砍来的锈刀。他脚尖在湿滑的石板上一蹬,整个人借力向后飘飞,同时反手一扬!

嗤嗤嗤!

几点细小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寒芒从他袖中激射而出,直取疤脸壮汉的面门!

疤脸壮汉也算反应不慢,仓促间猛地偏头,同时挥刀格挡。叮当几声脆响,大部分蓝芒被磕飞,但其中一枚却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一溜血珠。被擦伤的地方瞬间传来一阵剧烈的麻痒和灼痛感!

“毒!”疤脸壮汉骇然失色,捂住脸颊,动作顿时一滞。

那年轻散修借着这瞬间的空隙,身体落地后没有丝毫停顿,像一道灰色的影子,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旁边一条更加狭窄、堆满垃圾的岔巷深处,只留下一串轻蔑的冷笑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

疤脸壮汉看着地上喉骨碎裂、已然断气的同伙,又摸了摸自己脸上迅速肿胀发黑的伤口,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却不敢再追入那条未知的岔巷。他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招呼另一个吓呆的同伙,拖起地上的尸体,骂骂咧咧地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整个过程发生得快如电光石火,结束得更快。巷子里的其他行人仿佛早已司空见惯,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血迹和呕吐物,便继续各自行路,连脚步都未曾停顿半分。只有雨水在冲刷着罪恶的痕迹。

云黯站在不远处一个倾倒的破木桶旁,将这一幕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斗篷阴影下,他的眼神冰冷而专注。那个年轻散修最后消失时,袖口不经意地翻起了一角——一个用墨线简单勾勒出的、形如鼠头、带着几分滑稽却又透着阴狠的标记,一闪而逝。

黑鼠的人?还是……故意栽赃?云黯默默记下这个标记和那年轻散修最后消失的岔巷方向。在这幽墟底层,毒蛇往往披着兔子的外皮。他继续前行,识宝之眼扫过街边鳞次栉比的破败店铺。

一家挂着“醉生梦死”破木牌的低矮酒馆里,传出震耳欲聋的喧嚣和劣质酒气。门口,几个醉醺醺的汉子正扭打在一起,拳拳到肉,鲜血混着雨水在泥泞中飞溅,旁边围着一圈看热闹起哄的人,赌着谁先倒下。

稍远处,一个挂着“百草斋”幌子、门脸稍显干净的药铺前,却上演着另一幕。一个面色蜡黄、气息奄奄的中年妇人,抱着一个同样病恹恹、不住咳嗽的孩子,跪在湿冷的石板上,对着柜台后一个山羊胡、三角眼的老掌柜苦苦哀求:“张掌柜…张掌柜行行好…再赊一副‘清肺散’吧…孩子…孩子快不行了……”

那山羊胡掌柜眼皮耷拉着,慢条斯理地用一块油腻的抹布擦拭着柜台,声音冷漠得像冰:“赊账?上回的钱还没还清呢!我这小本生意,经不起赊欠。要么拿灵石来,要么…”他三角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下巴朝街对面那家挂着“典”字招牌、门口站着两个凶悍打手的铺子努了努,“去那儿看看,有什么能当的?”

妇人绝望地看了看怀里气息微弱的孩子,又看看典当铺门口凶神恶煞的打手,嘴唇哆嗦着,眼泪混着雨水滚滚而下。

云黯的目光掠过妇人怀中孩子苍白的小脸和痛苦紧皱的眉头,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怜悯在这里是致命的毒药。他体内的伤势也在隐隐提醒他自己的处境。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识宝之眼却不由自主地扫过“百草斋”柜台里那些瓶瓶罐罐。

大部分是些低劣的草药粉末或药丸,灵力驳杂微弱。但在柜台最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几个贴着“上品清肺散”标签的青瓷小瓶里,盛放的却是一种灰白色的粉末。识宝之眼清晰地反馈回信息——那粉末里混杂了大量的普通石粉和一种能暂时压制咳嗽、却会加剧肺腑损伤的劣质麻药!根本不是什么清肺散!是足以致命的假药!

云黯的心微微一沉。他再次看向那跪地哀求的妇人,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救不了所有人,尤其是当自己也深陷泥潭之时。他必须尽快找到目标,获取资源。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争吵声夹杂着“黑鼠爷”的字眼,顺着风雨飘入他耳中。声音来自药铺旁边一条堆满腐烂菜叶和垃圾的窄巷深处。

“……这个月的份子钱还差三块灵石!黑鼠爷的规矩你也敢拖?找死吗?”一个凶狠的声音低吼道。

“疤哥…疤哥您行行好…这几天生意实在不好…客人少…再宽限两天…就两天…”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哀求,听起来像是药铺那个山羊胡掌柜。

“放屁!宽限?老子宽限你,黑鼠爷的鞭子可不会宽限老子!”凶狠的声音似乎踹了对方一脚,传来一声痛呼和重物撞在墙上的闷响。“告诉你,明天日落前,三块灵石,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否则,你这铺子里的‘好药’,老子就帮你‘清清仓’!还有你家那个病痨鬼婆娘…嘿嘿…”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是是是!疤哥息怒!明天…明天一定凑齐!一定凑齐!”山羊胡掌柜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脚步声响起,一个脸上带着刀疤、身形壮硕的汉子骂骂咧咧地从窄巷里转出来,狠狠瞪了一眼跪在药铺门口的妇人和孩子,啐了一口,扬长而去。巷子里,隐约传来山羊胡掌柜压抑的、带着怨毒的哭泣声。

疤脸汉子…黑鼠的手下…收保护费…云黯的目光追随着那个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眼神幽深。这个“黑鼠”的势力触角,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肆无忌惮。欺压弱小,敲骨吸髓,正是最理想的猎物。

他不再停留,转身朝着之前那个年轻散修消失的、堆满垃圾的岔巷方向走去。巷子深处更加阴暗潮湿,弥漫着浓重的腐臭。几间摇摇欲坠的窝棚挤在一起。他走到一个相对避风的角落,那里蜷缩着几个裹着破麻布、瑟瑟发抖的流浪汉,眼神空洞麻木。

云黯靠近,从怀里摸出半块刚才在入城前用最后一点钱买的、同样黑硬粗糙的杂粮饼——那是幽墟底层最常见的食物。他掰下一小块,递向离他最近的一个老流浪汉。

那老流浪汉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贪婪的光,一把抢过饼子,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仿佛怕人抢走。

“打听个事,老丈。”云黯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同病相怜的疲惫,“初来乍到,想找个安生的地方落脚,听说…有个叫‘黑鼠爷’的,是这片的地头蛇?”他故意流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敬畏和不安。

老流浪汉费力地咽下干硬的饼子,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凑近一点,声音嘶哑:“黑鼠?呸!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狗!”他浑浊的眼里满是恐惧和恨意,“离他的地盘远点!那家伙手下养着一帮打手,专门欺负我们这些没根脚的散修!看见没?”他指了指自己破麻布下露出的一截小腿,上面有一道狰狞的、尚未完全愈合的鞭痕,“就因为我捡了块带点灵气的石头,就被他手下毒打了一顿,石头抢走了不说,还逼我交了‘捡东西税’!妈的!”

“他…他住哪?”云黯适时地表现出好奇和一丝畏惧。

“还能住哪?就这条巷子最里面,那个用黑铁皮和烂木头围起来的院子,门口挂个破灯笼的就是!”老流浪汉朝巷子深处努了努嘴,随即又惊恐地缩了缩脖子,声音压得更低,“那家伙是个夜猫子,最爱去前面街角那家‘蛇窟’赌坊,不到后半夜不回来!记住,他右耳朵缺了小半块,是以前跟人抢地盘时被咬掉的!还有…”老流浪汉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古怪的、混合着幸灾乐祸和恐惧的光芒,“听说这黑耗子疑心病重得很,抢来的灵石和值钱玩意儿,从不放心藏在屋里,总爱…总爱挪地方!不过有人说…看见他偷偷摸摸在地板下掏过,好像就在他睡觉那破板床下面,第三块松动的砖头底下?谁知道呢…嘿嘿…”他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漏风般的干笑,随即又蜷缩起来,仿佛刚才的对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右耳缺半块…蛇窟赌坊…地板下第三块砖…云黯默默记下这些关键信息。他将剩下的半块饼子都塞给老流浪汉,低声道:“多谢老丈。” 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这个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角落。

他需要确认目标。他沿着老流浪汉所指的方向,在狭窄、肮脏的岔巷中穿行。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天色更加昏暗,那些摇曳的磷火和风灯的光芒在湿漉漉的墙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影子。终于,在岔巷最深处,一个被歪斜建筑挤压出来的死胡同里,他看到了那个院子。

几块锈迹斑斑、边缘锋利如刀的黑铁皮,胡乱地围拢着几根粗劣的原木,勉强圈出一块十几步见方的地方。铁皮墙上满是污垢和可疑的深色痕迹。一扇用厚实原木板钉成的简陋大门紧闭着,门轴歪斜。门口果然挂着一盏破旧的、糊着厚厚油污的羊皮纸灯笼,里面的烛火如豆,在风雨中顽强地燃烧着,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晕,像一只浑浊的独眼,冷冷地注视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没有守卫。只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笼罩着这个小小的巢穴,与巷子外隐约传来的嘈杂形成诡异的对比。仿佛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贪婪凶兽,等待着猎物自己送上门。

云黯没有靠近。他停在一个被巨大破木箱和倾倒杂物堆形成的、更加幽深的阴影夹角里。这个位置极佳,既能清晰地观察那间铁皮院子的门和一段矮墙,又能将自己完美地融入巷子本身浓重的黑暗和杂物轮廓之中。雨水顺着破木箱流淌下来,在他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

他缓缓抬起头,兜帽的阴影下,那双眼睛穿透了越来越密的雨丝和昏黄的灯火,牢牢锁定那扇紧闭的、仿佛随时会吞噬一切的木板门。

目标确认——黑鼠。

一个贪婪、凶残、欺压弱小、并且很可能藏着一笔不义之财的地头蛇。一个完美的,用来磨砺“夜枭”之爪、获取第一桶金的猎物。

冰冷的雨水顺着云黯瘦削的下颌滴落,砸在脚下污浊的水洼里,溅起微不可察的涟漪。他藏在斗篷下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袖口内侧——那里,沾染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泥尘。那是之前扶住那个被守卫刁难的老修士时,无意间蹭到的药田灵土的气息,混杂着此地无处不在的污浊。

识宝之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声运转。那破败院子的轮廓在他眼中变得更加清晰,简陋木板门的纹理,黑铁皮上斑驳的锈迹,甚至那盏破旧灯笼羊皮纸上细微的孔洞……都纤毫毕现。他在捕捉一切可能的防御细节——门后是否有简易的门闩或绊索?墙头是否插着锋利的碎瓷片?空气中是否有极其微弱、针对灵力波动的预警符箓的气息?

暂时,没有发现明显的陷阱痕迹。黑鼠的“威名”似乎就是他最好的防御,让那些挣扎在底层的散修们根本不敢靠近他的巢穴。但云黯没有丝毫放松。轻视任何对手,都可能是致命的。

时间一点点流逝。巷子深处的湿冷仿佛能渗入骨髓。远处“蛇窟”赌坊方向传来的喧嚣声似乎达到了一个高潮,夹杂着兴奋的狂吼和绝望的咒骂,随即又渐渐低落下去。夜,更深了。挂在那扇破门上的灯笼,烛火摇曳得更加厉害,光线越发昏暗,仿佛随时会熄灭。

终于,在云黯几乎与身周的阴影和寒意融为一体时,一阵沉重而略显虚浮的脚步声,混杂着含混不清的咒骂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巷子深处的死寂。

“……妈的…疤脸那蠢货…这点小事都办不利索…嗝…”一个粗嘎难听的声音嘟囔着,伴随着浓烈的劣质酒气扑面而来。

人影出现在巷口摇摇欲坠的风灯下。来人身材矮壮敦实,像一截粗短的树桩。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看不出原色的绸缎短褂,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腰间胡乱扎着一根宽布带,上面别着一把带鞘的短匕。他走路的姿势有些踉跄,显然是刚从赌坊出来,输赢难料,但酒是灌了不少。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一张扁平、坑坑洼洼如同被踩过的烂泥地般的脸,酒糟鼻又红又大,小眼睛被酒精熏得通红,闪烁着暴躁而贪婪的光芒。而他的右耳——正如老流浪汉所言——缺了小半块!那缺失的豁口边缘扭曲不平,像被什么野兽狠狠撕咬过,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黑鼠!

他骂骂咧咧地走到自家院门前,粗暴地一脚踹在那扇厚实的原木门板上。“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门似乎从里面插着,没有被踹开。

“妈的…开门!死婆娘!睡死了吗?”黑鼠更加暴躁,用拳头狠狠砸门,砰砰作响。

门内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接着是门闩被抽开的摩擦声。木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一个披着外衣、头发蓬乱、面色蜡黄憔悴的妇人探出半个身子,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恐惧:“当…当家的…你回来了…”

“废话!”黑鼠粗暴地一把推开妇人,摇摇晃晃地挤进门内,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骂着,“磨磨蹭蹭…败家娘们…”门在他身后被那妇人哆哆嗦嗦地重新关上,插好门闩。

院子里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和黑鼠持续不断的咒骂,很快又归于沉寂,只剩下那盏破灯笼在风雨中孤独地摇晃。

云黯依旧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阴影里,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直到院子里彻底没了声息,又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确保里面的人已经沉沉睡去。

他缓缓地、无声地吐出一口在胸中积压了许久的浊气。冰冷的空气重新涌入肺腑,带来一丝锐利的清醒。

目标已归巢。

时机已至。

夜枭的第一次狩猎,将在暴雨停歇前最深沉的黑夜里展开。他微微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的手指,冰冷的指尖划过袖口粗糙的布料。

那盏昏黄的灯笼,在黑沉沉的夜色里,仿佛一颗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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