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在垃圾堆里的石像。对面女人刻薄的话语,身边铁蛋身上传来的浓重体味,碗里那散发着铁锈腥气的冰冷糊状物,还有那几个沉默、呆滞、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孩子……所有的一切,都像冰冷的泥浆,将他一点点淹没。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自己面前那碗令人作呕的“粥”上。灰褐色的糊状物表面,铁锈沫子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诡异的光泽。
就在他目光聚焦的瞬间。
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异样。
在食堂深处,那几根粗大、布满油污的水泥柱子投下的、最浓重的阴影角落里。
似乎……有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
一个穿着浅色衣服的、纤细的轮廓。
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冰冷的……影子。
林默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他猛地抬起头,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骤然收缩!目光死死地、如同利箭般射向那个阴影角落!
那里!
空无一物!
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墨汁般的黑暗,和水泥柱子上斑驳的、如同鬼脸般的油污痕迹。
幻觉?
又是幻觉?
还是……
“喂!发什么呆呢?赶紧吃!吃完操场集合点名!” 干瘦女人尖利的声音,伴随着她端着同样一碗“粥”走回来的脚步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破了林默那瞬间凝固的恐惧。
林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被从冰水里捞出来。他猛地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那碗冰冷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粥”。碗里浑浊的倒影,扭曲地映出他此刻苍白、惊惶、如同惊弓之鸟般的脸。
他颤抖着,再次拿起那把冰冷的、锈迹斑斑的铁勺。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
他舀起一大勺冰冷的、粘稠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糊状物,像吞咽着冰冷的绝望本身,狠狠地、近乎自虐地,塞进了自己嘴里。
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糊状物,像一团凝固的绝望,死死地堵在林默的喉咙口。他强迫自己咽下去,每一次吞咽都带来食道火辣辣的灼烧感,胃里翻江倒海。他不敢再吃第二口,只是死死地攥着那把冰冷的铁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对抗这无边荒诞的武器。
干瘦女人——后来林默知道她姓张,是这几个孩子的“生活老师”——呼噜噜地喝完了自己那碗“粥”,把空碗往油腻的桌面上重重一墩,发出刺耳的声响。她抹了把嘴,站起身,那双刀子似的眼睛扫过几个畏缩的孩子,最后钉在林默身上。
“走了!操场集合!点名!”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玻璃。
铁蛋茫然地抬起头,嘴角的口涎拉得更长。二毛和傻妞也畏畏缩缩地站起来,动作僵硬。只有那个叫小哑巴的男孩,依旧低着头,像一尊沉默的、没有生命的泥塑。
林默放下勺子,冰冷的铁片撞击在搪瓷碗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在空旷死寂的食堂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站起身,胃里那团冰冷的糊状物沉甸甸地坠着,寒意从腹腔蔓延到四肢百骸。他跟在张老师身后,像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走向食堂那扇冰冷油腻的铁门。铁蛋庞大的身躯笨拙地移动着,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洞,他身上那股浓重的、混合着泥土和汗馊的体味,在封闭的空间里更加令人窒息。
推开铁门,深冬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割透了单薄的衣物。林默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操场上,空旷依旧。枯草在寒风中发出细碎的呜咽,远处废弃的钢铁巨兽沉默地匍匐着,锈迹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暗红,如同凝固的血痂。
教导主任老刘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裹着那件脏得发亮的军绿色棉大衣,背着手,酒糟鼻冻得通红,嘴里叼着的烟卷冒着呛人的蓝烟。他脚下,扔着一个破旧的、边缘卷起的硬壳文件夹。
看到他们过来,老刘从嘴里拿下烟卷,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惨白的团,又迅速被风吹散。他浑浊的眼睛扫过几个孩子,最后落在林默身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如同打量一件不合用工具般的审视。
“都站好!站好!” 张老师尖声呵斥着,像驱赶一群不听话的羊。铁蛋茫然地站在原地,巨大的身躯微微摇晃。二毛和傻妞畏缩地挤在一起。小哑巴依旧低着头,站在最边缘,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老刘弯腰,捡起那个破旧的文件夹,用沾着泥浆的手指笨拙地翻开。里面是几张同样破旧、边缘卷曲的纸。他清了清嗓子,那含混不清的烟嗓在寒风中响起,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毫无温度的腔调:
“点名!”
他浑浊的目光落在第一张纸上。
“刘铁柱!” 他喊出一个名字。
铁蛋庞大的身躯没有任何反应,依旧茫然地张着嘴,空洞的眼神望着远处废弃的铁架。
“刘铁柱!” 老刘提高了音量,带着不耐烦。
张老师猛地推了铁蛋一把:“叫你呢!傻大个儿!应声啊!”
铁蛋被推得一个趔趄,笨拙地晃了晃,喉咙里发出一点含糊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呃”声。
老刘鼻子里哼了一声,在纸上划了一下,目光移向下一行。
“王二毛!”
那个瘦得像麻杆、肩膀一高一低的男孩,身体猛地一颤,蜡黄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嘴唇哆嗦着,发出一点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到”声。
“李招娣!” 老刘继续念。
抱着破布娃娃的傻妞,脸上痴痴的笑容更盛了,她用力地点着头,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怀里的破娃娃上,发出“吧嗒”一声轻响。
老刘皱了皱眉,又在纸上划了一下。他的目光在纸上移动,最后落在一个名字上。他顿了顿,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但很快又被麻木取代。
“林小默。” 他念道,声音依旧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