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醒来,沈之珩脑海中那根绷了许久的弦才放松下来。
便是再不舍,他还是要回到自己的住处的。
他已不眠不休地守了几个日夜,肩头的旧伤还未愈合,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回到枕玉居的时候,他的身形已踉跄,差点跌倒。
归舟慌忙来扶,口中唤着“公子”,他的喊声引来了红药,红药立刻从药庐里出来,看见沈之珩面色极差,唇色苍白的模样也吓了一跳。
“退下。”他道。
归舟与红药面面相觑,红药看见他肩头的血迹,忍不住道:“公子,您的伤……”
沈之珩此时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也不想别人看见他这副狼狼狈软弱的模样,一个人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他强撑着踉踉跄跄地走到桌前,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甚至连多走几步回到榻上都不可能了。
坐下的那一刹,他便觉得胸口气血一阵涌动,尖锐的刺痛从心底弥漫出来,肩膀上的旧伤也开始剧烈的疼痛,他弯下腰,想为自己寻一个支撑,却不防身子一歪,他便摔在了地上。
他第一次感受到被痛苦打倒的滋味儿。
身体里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他的五脏六腑狠命地拉扯,几乎要把他撕碎,把他的骨头碾碎,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如果此时有一面铜镜,便能映照出他死人般苍白的脸。
他颤抖,慢慢将疼的青筋暴露的手覆盖在自己的伤口上,用力握住。
很快,大片的鲜血便洇了出来。
他却像不知道疼一样,继续用力,直到那血顺着手臂流下,在掌心中变得粘腻不堪。
身体上的痛倒是其次,最难以承受的是心里的痛。
这几日,他想了很多,想小时候的事情,想他在清河王府里的事情,想过萧明炎,也想过他的养父萧元徽,还想过……他与云鸾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本该是贱命一条,是何时生出的不甘呢?
是出生后被王府里的下人虐待,还是被几个兄弟欺辱嘲笑,还是被家族抛弃,还是养父死后,本属于他的皇位落入了亲生父亲手中?
又或是,他第一次生出想呵护一个人的心思时,她不告而别的决绝?
她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劝他不要等了,因为大梁的军队马上就要打过来,他会死在平城。
可是他不愿意走,他怕自己走了,如果她有一瞬间想要回头,就会找不到他。
所以,他偏执又疯狂地守着平城那间小屋子,直到大梁的铁骑践踏了平城,他倒在血泊中,也没有等来她。
如今,他依旧抱着这样的想法,他要等,等她回头看他一眼,看一眼他的好,说不定就会忘了那些恨,说不定她就会像雁门关落雪的那夜,全身心地信赖着自己。
可是终究是有缘无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云鸾的性子,知道如何让她顺从,如何让她乖顺地依附于他,可即便如此,沈之珩心里比谁都明白,云鸾从未真正喜欢过他。
哪怕她对他笑,哪怕她柔声说“喜欢”,哪怕她偶尔流露出依赖……他知道,那都是假的。
可那又如何?
他不在乎她心里装着谁,不在乎她的虚情假意,他只要她留在他身边,哪怕是用尽手段——或哄骗,或讨好,或威胁,甚至,隐藏自己的本性,以温柔为牢,诱她沉沦。
他不是什么良善的好人,初到沈家时就没有伪装过,对谁都是冷漠,只有云鸾是除外的。
他教她读书写字,从《千字文》开始,像对待一个刚开蒙的孩子,不厌其烦,逐字逐句,一笔一划地教着她。
他惩治院子里那些欺负她的婆子丫鬟,去后宅给祖母请安时也带着她,养父母请人教她跳舞,将心思打在她身上,他第一时间就警告了沈修。
他教她射箭,允许她进入他的书房,允许她小心翼翼的逢迎,以及那些利用他达到自己目的的小心思。
直到他第一次窥见她对自己的厌恶。
他这才明白,他这个妹妹竟然比他还要会装。
沈之珩拿出长生散服下,痛苦渐渐减轻,他扶住桌子站起起来,没管自己被鲜血染红的衣裳,走到书桌前重新坐了下来。
书桌上摊着许多公文,还有来自各地的信件,他一封封地拆开来看,一封一封地回复。
许多事,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比如北歧的那桩悬案,他这次前往北疆,便是要彻查当年的真相。
当年先帝暴毙,北歧王族一夜倾覆,朝堂上下皆言“北歧谋逆”,证据确凿。可那些所谓的“铁证”,不过是萧明炎精心编织的谎言。
萧明炎不承认不要紧,他必须要朝中那些老臣亲口承认,北歧无罪,北歧燕氏无罪。
待为北歧平反,便送燕翊归国,到那时……
脑海中跳出了几个字,让他握着笔的手颤了颤,瞬间一大滴墨汁落在了信纸上。
沈之珩抿着唇,丢下了笔,将脑海中那几个字抹去。
放她走?
不可能的。
他要的,从来不是她的真心。
他要的,只是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编织的梦里,永不醒来。
夏日的暑气渐退,风清气爽的初秋来了。
云鸾这一病,竟缠绵病榻达半个月之久。
她没什么精神,看着恹恹的,睡着的时候很安静,能从天刚擦黑睡到第二日天明,清醒的时候却也不说话,不是看书,就是望着院中的小桥流水发呆。
沈之珩每日都会来看她。
有时陪她用膳,有时只是静静地坐一会儿。
云鸾会如往常一般轻声应答他的话,偶尔甚至对他微笑,可眼底始终凝着疏离,连带着两人之间也隔着一道看不见的界限,不远不近,恰到好处。
但沈之珩从不生气,反而还会从各种地方搜罗来珍宝首饰,锦衣华服送到她院子里。
她知道他很忙,北疆军报、滇境动乱、朝堂纷争,桩桩件件都压在他肩上,可无论多晚归府,他总会在踏入府门的第一刻就来看她。
或许是这场病磨去了他的锐气,他不再追问那日的事,也不再逼迫她做任何违心之举。
他们只是安静地共处一室,煮一壶茶,看夕阳沉落,或对弈一局棋,或各自执卷读书,偶尔一问一答,不过三两句便结束。
光影流转间,竟恍惚回到了从前,仿佛他们真的只是一对寻常的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