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初春,来得格外蹊跷。
明明还是料峭春寒的时节,将军府庭院里那几株沉寂了一冬的结香树,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提前唤醒,一夜之间,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
无数细长的枝条争先恐后地抽出嫩绿的新芽,密密麻麻的花苞如同无数沉睡的精灵,在短短几天内就鼓胀饱满。然后,在某个清晨,阳光穿透薄雾的刹那,仿佛约好了一般,成千上万朵鹅黄色的花朵齐齐绽放!
没有绿叶的陪衬,只有纯粹的金黄。花朵小而密集,簇拥在柔韧的枝条上,压得枝条深深弯垂,如同金色的瀑布流泻而下。馥郁到近乎霸道的甜香,浓郁得化不开,从庭院深处汹涌而出,弥漫了整个将军府,甚至飘散到府外的长街巷陌。那香气甜得发腻,浓得令人心头发慌,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燃烧生命般的疯狂姿态。
整个京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绚烂花事所惊动。人们议论纷纷,惊叹着这反常的奇景。更有文人墨客,将这视为祥瑞吉兆,奔走相告,赋诗作词。
将军府内,却是一片死寂。
阿槿独自坐在结香花树下,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未施粉黛。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卷摊开的书,笔墨纸砚齐全,却久久未曾落笔。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仰头望着头顶那片遮天蔽日的、燃烧般的金黄。
浓烈的甜香如同有形的实体,沉甸甸地包裹着她,几乎令人窒息。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那浓得化不开的芬芳,却无法带来丝毫的暖意,反而像冰冷的丝线,缠绕着心脏,带来一阵阵莫名的、尖锐的悸痛。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朵低垂到眼前的结香花。花瓣娇嫩柔软,带着晨露的微凉。那缠绵缠绕的花枝,如同一个未解的谜题,一个被强行中断的誓言。
“结香同心,枝绕情牵,花开不渝……”胤秋低沉而认真的话语,仿佛就在昨日,在耳畔回响。
“等我回来……我南宫胤秋,定要娶你为妻!”
那滚烫的誓言,那落在掌心的、带着微凉触感的吻,那眼中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障碍的火焰……每一个细节,都在这浓烈的花香中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
阿槿的指尖微微颤抖,抚摸着那缠绕的花枝,仿佛能感受到胤秋当日结下它时的专注和紧张。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甜蜜期待和尖锐不安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下意识地捂住心口,那里传来的悸痛越来越清晰。
府门外,似乎隐约传来了喧哗声,有人在高喊着什么,声音里充满了狂喜。
阿槿的心猛地一跳!一种无法言喻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踉跄着站起身,不顾一切地朝着府门方向跑去!素色的裙裾拂过落满花瓣的石径。
“大捷!北疆大捷——!”
“南宫将军神勇!阵斩狄酋哈鲁,重创敌军——!”
报捷信使那狂喜的、带着破音的嘶吼,如同滚雷般穿透厚重的府门,清晰地撞入阿槿的耳中!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不安和恐惧!阿槿只觉得眼前一阵发白,巨大的眩晕感袭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是捷报!是阿姊的捷报!她赢了!她终于要回来了!她终于要回来娶她了!
“开门!快开门!”阿槿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尖锐颤抖,带着哭腔,朝着守门的仆役喊道。
沉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门外,长街之上,一片欢腾!报捷的信使高举着明黄的捷报文书,策马狂奔,一路高喊着“大捷”,沿途洒下朝廷赏赐的铜钱,引得无数百姓欢呼雀跃,争相拾取。整个京城仿佛瞬间从寒冬苏醒,沉浸在巨大的胜利喜悦之中。
然而,将军府的门前,却站着一个人。
一个风尘仆仆、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身影。他衣衫褴褛,浑身布满干涸的血污和泥泞,一条空荡荡的袖管在寒风中飘荡。脸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尚未愈合,深可见骨,一只眼睛更是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黑洞,狰狞可怖。他如同一个来自九幽的残魂,与周遭的欢庆格格不入。仅存的右手,死死地抱着一个同样沾满血污的、小小的木匣。
当看到阿槿出现在门口时,那残存的、布满血丝的独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悲痛。那悲痛如此沉重,几乎要将这个饱经摧残的汉子彻底压垮。
阿槿脸上狂喜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的目光,从满街的欢腾,缓缓移到了门前这个如同厉鬼般的身影上,最后,死死地定格在他怀中那个染血的木匣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浓烈到疯狂的结香花香,依旧在空气中汹涌澎湃。门外的欢呼声浪震耳欲聋。
老斥候拖着残躯,一步一步,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艰难地挪到阿槿面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阿槿的心尖上。他“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的石阶前,头颅深深垂下,那仅存的独眼中,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血污,汹涌而出。
他用仅存的、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右手,将那个小小的、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木匣,高高地、如同献祭般,举过头顶,递向阿槿。
木匣没有锁,只是虚掩着。
阿槿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伸出的手,指尖冰凉,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甚至不敢去碰触那木匣,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颤抖着,掀开了那虚掩的盖子。
匣内,没有预想中的捷报文书,没有凯旋的荣耀象征。
只有两样东西。
半枚被暴力劈开、边缘带着狰狞缺口的护心镜。暗沉的金属上,凝固着大片大片早已变成深褐色的血污,如同泼洒的墨迹,浓重得化不开。那上面隐约可见的梵文刻痕,被血污浸透,模糊不清。
还有一段早已枯死、蜷缩成一团的结香花枝。曾经柔韧的枝条变得干硬脆弱,鹅黄的花瓣早已凋零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深褐色的枝干,依旧保持着一种相互缠绕、至死不休的执拗姿态。枯枝上,同样沾染着星星点点的暗褐色痕迹,如同凝固的泪。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结香花香,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阿槿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