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祠偏殿的焦糊气味尚未散尽,混合着草木灰烬的呛人味道,在肃穆压抑的祖祠正殿内丝丝缕缕地盘旋。巨大的青铜香炉中,新换的檀香笔直燃烧,烟气却显得滞重,如同此刻殿内凝固的气氛。
何济靠坐在一张铺了软垫的太师椅中,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眉心那道新添的、如同碎裂瓷器般的细微血纹,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透着不祥。右肩的绷带下隐隐透出血迹,强行书写“亡”字寂灭火海带来的反噬,几乎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苏明雪沉默地站在他椅侧后方,冰雕般的脸庞比往日更加冷冽,只有偶尔扫过何济眉心血纹时,冰眸深处才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林青萝被安置在偏殿暖阁,由何老太太的心腹嬷嬷精心照料,虽未苏醒,气息却已平稳。
何老太太拄着那根龙头拐杖,端坐于先祖牌位之下最高的主位。杖头玉珠散发着温润却不容置疑的光晕,将她佝偻的身形映衬得如同不可逾越的山岳。下方,剩余的五位族老分坐两侧。他们脸上惊魂未定,昨夜那场诡异的大火和何济凌空书字、瞬间寂灭火海的景象,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们心中,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更深沉的恐惧与贪婪。
短暂的死寂被打破。
坐在左首第一位的何二爷,掌管族中田产,素来以沉稳老辣着称。他干咳一声,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悸和刻意放缓的试探:“昨夜…多亏了济哥儿,力挽狂澜,否则祖祠偏殿…后果不堪设想。”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不着痕迹地瞟过何济眉心的血纹和苍白的脸,“只是…那引动死寂之力、瞬息寂灭烈焰的手段…实在…匪夷所思。济哥儿,你伤势如何?可要紧?”
何济眼皮都没抬,声音带着重伤后的沙哑和一丝惯有的惫懒:“死不了,二太爷。就是有点…虚。”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混不吝的痞气,“要不您老再给我炖几只老母鸡补补?”
何二爷被他噎了一下,脸上肌肉抽动,强笑道:“应该的,应该的。”他话锋一转,看向上首的何老太太,语气变得凝重,“太君,昨夜之事,太过蹊跷。那火起得毫无征兆,迅猛异常,绝非天灾!更有那诡异的七星尸阵在前…此乃有人蓄意为之!目标直指祖祠,直指济哥儿!甚至…是冲着我何家根本而来!”他刻意加重了“何家根本”四个字。
“二叔所言极是!”另一位身材干瘦、眼窝深陷的族老(何五爷)立刻接口,声音尖利,带着煽动,“何三勾结外贼,死有余辜!但幕后黑手尚未揪出!那火炼环蛇之毒,那纵火的手段,绝非寻常山贼所为!济哥儿身负异术,又得祖祠秘卷,已是众矢之的!他留在祖祠一日,便是祸患之源一日!昨夜大火只是开始!”
“祸患之源?”一个略显富态、掌管族中商路的族老(何四爷)慢悠悠开口,看似公允,眼神却闪烁不定,“话也不能这么说。济哥儿救人是事实。只是…他那手段,动辄引动死寂之力,伤及自身根本,眉心血纹便是明证!长此以往,恐非家族之福啊!秘卷反噬之说,古已有之…”他意有所指地看向何老太太。
“反噬?”坐在最末位、一直沉默寡言的何六爷(掌管族学)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我看未必。济哥儿救治蛇毒伤者,以虫豸拔毒,以血符镇邪,手段虽奇,却活人无数。昨夜寂灭火海,更是救了青萝丫头和偏殿无数器物!这岂是祸患?分明是我何家麒麟儿!”他这话看似为何济说话,却巧妙地将“麒麟儿”与“何家”紧紧绑在了一起。
“六弟此言差矣!”何五爷立刻反驳,声音拔高,“麒麟儿?他姓何不假,可终究是旁支血脉!祖祠秘卷,天命者传承,岂能轻授?秘卷反噬,古训昭昭!昨夜那‘亡’字一出,死寂之力弥漫,连太君的玉珠都为之震动!此等力量,若是失控,第一个遭殃的便是我何家祖祠!是列祖列宗的英灵!我等身为族老,岂能坐视不理?!”他猛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逼视上首的何老太太,“太君!秘卷关乎全族气运!天命者之说更是关系重大!济哥儿是否身负天命血脉?昨夜他强行引动秘卷之力,血洒当场,此乃天赐良机!恳请太君,依古法,取济哥儿精血一滴,滴入祖祠‘问天鼎’,以验其血脉真伪!若真是天命所归,我等自当倾全族之力护持!若…若血脉不纯,或遭反噬已深,为家族计,也当早做决断!”
“取血验脉!”何二爷沉声附和,目光扫过其他几位族老。
“请太君明鉴!”何四爷也微微颔首。
只有何六爷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取血验脉”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苏明雪按在椅背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冰眸中寒光凛冽,如同实质的杀气锁定了说话的何五爷!祖祠“问天鼎”取血验脉,听着冠冕堂皇,实则凶险无比!那鼎据传与祖祠地脉相连,一旦血脉不符或承受不住鼎中蕴含的古老力量,轻则血脉枯竭沦为废人,重则当场爆体而亡!这分明是借“验脉”之名,行铲除或控制之实!
何济靠在椅中,听着这些道貌岸然、夹枪带棒的话语,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浓烈嘲讽的痞笑。他艰难地抬起眼皮,扫过那几个神色各异的族老,最后落在脸色铁青的何五爷身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五太爷,您这帽子扣得…比小爷当年砸族老的那顶新帽子还大啊?又是祸患之源,又是反噬伤身,还要取血验脉…啧啧,您老这么急着要我的血,是家里炖老母鸡缺调料了?还是…您自个儿肾虚体亏,想借小爷的血补补阳气?”
“你!放肆!”何五爷被这混不吝的痞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何济,“目无尊长!口出污言!太君!您看看!这就是您护着的人!”
“污言?”何济嗤笑一声,挣扎着想坐直身体,牵动伤口,疼得龇了龇牙,但眼神却锐利如刀,“比起某些人勾结山贼、引邪尸入禁地、在祖祠放火杀人…小爷这几句话,干净得跟刚出生的娃娃似的!五太爷,您这么激动,是不是被我说中心事了?肾亏这事儿…得治啊!要不小爷给你扎两针?保管比您偷偷吃的那‘虎狼大补丸’管用,还不上火!”
“噗…”角落里一个伺候茶水的小丫鬟没忍住,赶紧捂住了嘴,肩膀抖个不停。殿内紧绷的气氛被何济这通胡搅蛮缠的痞话冲得有些怪异。
“够了!”何老太太终于开口,龙头拐杖轻轻一顿地面。
咚!
一声闷响,如同敲在众人心坎。所有的喧哗瞬间平息。
老太太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众族老,最终停留在何五爷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何五爷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嚣张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
“秘卷反噬,老身比你清楚。”何老太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济哥儿昨夜所为,是为救人,是为护我祖祠!其心可昭日月!至于血脉…”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脸色苍白却眼神桀骜的何济,“何谓天命?是写在血里,还是刻在心里?祖祠秘卷择主,自有其理,岂是区区一滴血就能妄断?”
她这话一出,众族老脸色皆变!老太太这分明是不打算验血!要继续护着何济!
何五爷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怨毒,梗着脖子道:“太君!祖训不可违!问天鼎验血,乃先祖所定!事关全族安危,岂能因私废公?若济哥儿真乃天命者,验血自可明证!更能安族人之心!若他不敢…”他阴冷的目光刺向何济,“便是心中有鬼!”
“我不敢?”何济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狂放不羁的冷笑,眼中血丝隐现,“小爷连阎王爷的生死簿都敢划两笔,还怕你这破鼎?”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苏明雪用力按住肩膀。
“济哥儿!”苏明雪低喝,冰眸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止。她深知那“问天鼎”的凶险!
何济拍了拍她按在自己肩上的手,示意她放心(这个动作让苏明雪微微一怔,冰封的心湖泛起一丝异样)。他目光如电,直视何五爷,带着挑衅的痞气:“验血可以!不过五太爷,光验我的血多没意思?不如咱们玩大点?您老不是怀疑我血脉不纯,反噬已深,是祸害吗?那咱们就一起验!您,我,还有在座的各位太爷,有一个算一个!都把血滴进那‘问天鼎’里遛遛!看看谁的血能引动鼎鸣,谁的血…会被那破鼎当成污秽给炼化了渣都不剩!敢不敢?谁怂谁是孙子!”
“胡闹!” “荒谬!” 何二爷、何四爷等人脸色大变,纷纷呵斥。他们养尊处优,谁愿意去碰那凶险莫测的问天鼎?
何五爷更是气得脸色发紫:“你…你简直冥顽不灵!强词夺理!”
“我强词夺理?”何济冷笑,强忍着眩晕和剧痛,左手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借力站起!身形虽摇晃,脊梁却挺得笔直!他染血的左手食指伸出,竟不顾众人惊骇的目光,凌空在身前虚划起来!
没有蘸血,没有笔墨!仅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和体内残存的微弱灵力,混合着《测字玄机录》的玄奥意念,在虚空中强行勾勒!
一个由无形气劲构成的、笔画扭曲却锋芒毕露、充满了抗争与不羁气息的——“血”字,在虚空中若隐若现!虽不如蘸血书写那般凝实,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精神威压!
“血!”何济的声音嘶哑却如金铁交鸣,响彻大殿,“你们口口声声要验我的血!那我今日就拆一拆这个‘血’字!让你们看看,什么是血!”
他指尖引动着那个无形的“血”字,目光如刀,一一扫过众族老:
> **“‘血’字何解?‘皿’在上,盛器也,意为承载!‘丶’居中,一点精魄,一点心火!‘一’横亘其下,是脊梁,是根基!无‘丶’则‘皿’空,是无魂之器!无‘一’则‘皿’倾,是立身不稳!无承载之‘皿’,则‘丶’与‘一’无所依,精魄流散,脊梁折断!”**
随着他的拆解,那个无形的“血”字微微震颤,笔画流转,仿佛真的演化出器皿、精魄、脊梁的虚影!
“你们只盯着我何济身上流的这点‘血’!”何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质问,手指狠狠点向自己心口,“却可曾问过,我这‘血’中,有无守护祖祠、救护族人的那一点‘精魄’?!有无宁折不弯、敢与邪祟死磕的那一根‘脊梁’?!有无承载我何家先祖筚路蓝缕、开枝散叶的那一份‘器量’?!”
他猛地转身,染血的手指指向殿外那片焦黑的偏殿废墟,指向安置林青萝的暖阁方向,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 **“昨夜火海!若无那一点‘精魄’引动死寂之力,林青萝,还有偏殿里那些来不及逃走的仆妇,此刻早已是焦炭一堆!若无那根‘脊梁’硬顶着反噬剧痛,狗娃和他爹早就毒发身亡!若无那份敢以命相搏的‘器量’,这祖祠偏殿,连同里面供奉的无数先人遗物,早已化为飞灰!”**
> **“现在!你们告诉我!”** 何济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狠狠灼烧着每一个族老,“你们要验的,究竟是这流淌在身体里的‘血’,还是这腔子里有没有那一点‘精魄’!那根‘脊梁’!那份‘器量’?!”
字字如刀!句句如雷!
整个祖祠正殿,落针可闻!檀香的烟气似乎都被这无形的气势冲散!何二爷、何四爷等人脸色阵青阵白,被质问得哑口无言,不敢与何济那灼灼的目光对视!何五爷更是面如死灰,身体微微颤抖。
苏明雪看着那个站在大殿中央、虽然摇摇欲坠却如孤峰傲立的少年,看着他眉心血纹刺目、肩头染血却字字铿锵的身影,冰封的心防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击中,碎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心疼、震撼、骄傲的复杂热流,汹涌地冲垮了冰层,瞬间淹没了她的心房。她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几乎要伸出手去扶住他。
“说得好!”
一个清冷虚弱,却带着无比坚定与激动的声音,突兀地在殿门口响起!
众人猛地回头!
只见暖阁门口,林青萝被两个老嬷嬷搀扶着,俏脸依旧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明亮的杏眼却燃烧着火焰,死死地瞪着殿内的众族老!她显然是刚刚苏醒,强撑着身体赶来!
“济哥哥的血…”林青萝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骄傲,“是为救我流的!是为救狗娃和他爹流的!是为保住祖祠偏殿流的!他的血,比这大殿里的某些人…干净一万倍!热一万倍!”
她的话语如同最后一击,彻底撕碎了某些人虚伪的面具!
“太君!”何五爷恼羞成怒,还想做最后的挣扎,“祖训…”
“够了!”
何老太太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龙头拐杖猛地顿地!
轰——!!!
一股磅礴浩瀚、如同山崩海啸般的恐怖威压,以她为中心轰然爆发!整个祖祠大殿都为之剧烈一震!屋顶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青铜香炉嗡嗡作响!供奉在最高处的几块最古老的先祖牌位,竟同时散发出蒙蒙的清光!
噗通!噗通!
何五爷、何二爷、何四爷等人,在这股煌煌天威般的压力下,如同被无形的巨山碾压,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纷纷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砖上,浑身筛糠般颤抖,连大气都不敢喘!何六爷也脸色煞白,躬身垂首,不敢直视!
何老太太缓缓站起身,佝偻的身躯此刻仿佛顶天立地!她手中的龙头拐杖玉珠光芒万丈,将整个大殿映照得如同白昼!她一步步走下主位台阶,走到大殿中央,走到那个强撑着站立、摇摇欲坠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少年身边。
她枯瘦的手,缓缓抬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和力量,轻轻拍了拍何济的肩膀——那个被弩箭贯穿、被毒血浸透、被绷带包裹的肩膀。
“济哥儿,”何老太太的声音响彻大殿,每一个字都如同古老的钟磬,敲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带着最终裁决的无上威严,“你的血,无需验!”
她猛地转身,冰冷如万载玄冰的目光扫过下方匍匐在地、如同蝼蚁般的族老们,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寒风:
> **“昨夜火海之前,他流的血,就是最好的凭证!”**
> **“他眉心的血纹,就是天命者的烙印!”**
> **“祖祠秘卷,自择其主!从今日起,何济便是祖祠秘卷唯一执掌者!天命者身份,再无异议!族中任何人,不得再以任何理由质疑、干涉!违者…”**
老太太的声音顿了顿,龙头拐杖玉珠的光芒骤然变得凌厉刺目!
“视为叛族!严惩不贷!”
“谨遵太君之命!”何六爷第一个躬身应诺,声音带着敬畏。
“谨遵太君之命!”匍匐在地的何二爷、何四爷等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颤声应和。何五爷趴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裁决已下!尘埃落定!
何济紧绷的心神骤然一松,强撑的那口气瞬间泄去,眼前彻底被黑暗笼罩,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何济!”苏明雪和林青萝同时惊呼,扑上前去。
何老太太眼疾手快,枯瘦的手掌在何济背后轻轻一托,一股温和浑厚的力量渡入,护住了他即将溃散的心脉。
“扶他回小院静养。”老太太对苏明雪和林青萝说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苏明雪和林青萝一左一右,搀扶着彻底昏迷的何济,在众族老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向殿外走去。林青萝紧紧抓着何济的手臂,眼泪无声地滑落。苏明雪则抿着唇,冰眸深处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波澜。
大殿内,只剩下何老太太和跪伏在地的族老们。
老太太拄着拐杖,缓缓走回主位。玉珠的光芒渐渐收敛。她看着下方那些噤若寒蝉的身影,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深深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然。
她正欲开口。
嗡——!!!
供奉在最高处、最中心位置的那块材质非金非木、颜色暗沉、上面只刻着一个古老“何”字的始祖牌位,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发出一阵低沉而奇异的嗡鸣!这嗡鸣并非响在耳畔,而是直接震荡在所有人的神魂深处!
紧接着!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从始祖牌位上传出!
只见那暗沉的牌位表面,以那个古老的“何”字为中心,一道细如发丝、却贯穿了整个牌位的裂痕,凭空出现!裂痕之中,隐隐有极其微弱、却带着难以言喻的苍凉与威严的暗金色光芒透出!
与此同时!
轰隆隆——!!!
整个祖祠地底深处,仿佛有什么沉睡了无尽岁月的庞然巨物被惊醒!传来一声沉闷悠远、如同来自洪荒远古的…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