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水北岸,白渠“龙首”工地上,热浪蒸腾,尘土飞扬,却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与活力。数以万计的徒役、流民,不再是过去那般麻木混乱,而是在严明却又带着希望的“积分兑换”体系下,挥汗如雨,干劲十足。
木制的计分牌前,每日收工时分排起的长龙,虽疲惫却眼神发亮。操着各地口音的黔首们,用辛苦挣来的“工分”,从专门设立的兑换所换取足以果腹的粟米、盐巴,甚至偶尔还有一小块粗麻布。秩序井然,账目清晰,这套由李斯一手建立的体系,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高效运转着,将原本可能成为巨大隐患的流民转化为推动国家工程的动力。
工地上,李斯身着普通吏员的深衣,头戴简易的麻布冠,行走于各个工段之间。他皮肤晒得黝黑,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时停下与负责的什长、伍长交谈,检查进度,解决纠纷。偶尔,他会亲自拿起夯土的木杵,或是查看测量水平的“新仪”,与工匠讨论细节。
“李吏,今日西段又超额完成一成!”一个满脸沟壑的老吏奔来,兴奋地禀报,语气中满是敬佩。
李斯微微点头,脸上并无太多得意之色,只是沉声道:“告诉弟兄们,安全为上,莫要贪功。晚间加一勺肉糜汤。”
“喏!”老吏欢天喜地地去了。
望着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李斯心中并非没有一丝自得。穿越至今,步步惊心,从一个朝不保夕的“黑户”,到如今能掌控数万人生计、推动一项足以载入史册工程的关键人物,这其中的艰辛与智谋,唯有自知。然而,他也清楚,自己站得越高,投下的阴影便越长,招来的觊觎与嫉恨便越发汹涌。
咸阳城,一座装饰考究却略显阴沉的府邸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
主位上,夏无疾端坐着,此刻脸色铁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他原本因贪墨案被李斯搅了好事,损了颜面,心中早已埋下怨毒。如今眼看李斯借工赈之功声望日隆,那股妒火更是烧得他五内俱焚。
“诸位,不能再让那竖子猖狂下去了!”夏无疾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白渠工赈,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小子指手画脚,侵夺利益!长此以往,我等颜面何存?”
下首坐着的几人,皆是与夏无疾同气连枝、或是在工赈扩行中利益受损的韩系宗室成员。秦国宗室势力当前鼎足三分,分以秦王政亲祖母夏太后为首的韩系,秦王政母亲赵姬为首的赵系,以及华阳太后和昌平君为首的楚系。其中一人,乃是嬴姓旁支,封君之后,年纪稍长,捻着胡须,阴恻恻道:“夏公所言极是。此子以工赈收买人心,聚拢数万流民于泾水之畔,每日操练队列,呼喊口号,俨然自成一军!谁知他包藏何等祸心?若说是六国派来的奸细,意图煽动流民作乱,也未可知!”
“不错!”另一名年轻气盛的韩系宗室子弟拍案而起,“我听闻,他私设兑换所,工分兑换之物,皆由其一手掌控,其中账目不清,定然是大肆侵吞钱粮,中饱私囊!国家工程款项,岂容此等蟊贼窃取!”
夏无疾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芒,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缓缓扫视众人,压低声音:“诸位所言,皆是老夫所虑。此子根基虽浅,却有郑国庇护,相邦似乎也对其颇为看重。寻常手段,怕是难以撼动。为今之计,唯有下重手,一击致命!”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阴森:“老夫已暗中联络御史寺相熟之人,并使人搜罗‘证据’。煽动流民,意图不轨;侵吞工赈钱粮,中饱私囊!这两条大罪,任何一条坐实,都足以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证据?”年长宗室眯起眼睛。
“自然是有的。”夏无疾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煽动流民?找几个被处罚过、心怀怨恨的徒役,许以重利,让他们作证,指认李斯曾私下许诺,待工程结束便带领他们‘另谋出路’。至于侵吞钱粮……哼,工赈账目繁杂,每日流水巨大,做些手脚,伪造几份账簿,再买通一两个底层仓吏,制造亏空假象,又有何难?”
他看向众人:“此事,需得诸位同心协力,一同向御史寺施压,务必让御史大夫重视此案!只要御史寺立案详查,以雷霆之势将其拿下审问,届时,就算郑国想保,相邦想护,面对‘铁证如山’和群情,也得掂量掂量!”
众人闻言,眼中纷纷露出兴奋与贪婪之色。扳倒李斯,不仅能出一口恶气,更能重新瓜分白渠工程这块肥肉。
“夏公高见!”
“便依夏公之计行事!”
“定要让那李斯死无葬身之地!”
阴谋在密室中迅速敲定,一张针对李斯的大网,在咸阳城上空悄然张开。
……
数日后,消息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郑国渠工地和咸阳官场。
御史寺正式受理了一桩弹劾案,弹劾者正是夏无疾联合数位韩系宗室成员,被弹劾者,赫然便是近期风头正劲的白渠工赈督办:李斯!
弹劾奏章措辞严厉,罗列两大罪状:
其一,李斯身为客卿,不思报效秦廷,反而在工地上拉拢人心,私下对流民许以重诺,煽动其心,言语间多有悖逆之意,恐有不轨图谋,危害社稷。
其二,李斯利用督办工赈之权,设立兑换所,账目混乱,内外勾结,大肆侵吞国家钱粮,中饱私囊,致使工赈物资亏空巨大,民怨滋生。
奏章之后,还附上了所谓的“人证口供”抄录副本和几卷看似详实的“亏空账目”。一时间,咸阳城内议论纷纷,暗流涌动。那些原本就对李斯这个“外来户”快速崛起心怀不满的旧勋贵、保守派官员,此刻更是找到了宣泄口,或明或暗地推波助澜。
郑国府邸。
郑国手捧着御史寺转来的弹劾文书副本,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竹简上的墨字,此刻仿佛带着刺骨的寒意。
“韩系宗室联手,夏无疾这老匹夫,果然还是出手了……”郑国喃喃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他深知李斯的能力和对白渠工程的重要性,也相信李斯的人品,但这次的阵仗非同小可。
宗室,在大秦有着特殊的政治地位,他们联合起来发难,即便是相邦吕不韦也需谨慎对待。更何况,对方还抛出了看似确凿的“证据”。
“郑公,”一旁的张泽面色凝重,“夏无疾等人此番是有备而来,人证物证俱全,御史寺那边压力甚大。听闻御史中丞已亲自过问,恐怕……”
郑国摆了摆手,打断了张泽的话。他站起身,在屋内踱步,良久,才沉声道:“李斯此人,虽来历存疑,但其才干卓着,于白渠工程有大功。工赈之法,更是利国利民之策。若因宵小构陷而毁之,岂非秦国之损失?”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老夫不能坐视不理。但宗室势大,硬顶非智取。你速去工地,告知李斯,让他务必冷静,切不可自乱阵脚。同时,让他将工赈所有账目、人员名册、积分兑换记录,全部整理封存,以备查验。老夫……得去一趟相邦府。”
郑国清楚,这场风波的关键,还在于相邦吕不韦的态度。但他心中也没底,毕竟,李斯根基尚浅,而夏无疾等人,代表的是盘根错节的韩系宗室势力。
……
与此同时,白渠工地的临时官署内。
李斯刚刚处理完一批关于物料调配的文书,正准备去巡视新开的工段。张泽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色异常难看。
“李先生,”张泽声音干涩,“出事了。”
他将从郑国那里得知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李斯。
听完张泽的叙述,李斯拿着竹简的手,微微一颤。尽管早已预料到会有反扑,但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凶狠。煽动流民?侵吞钱粮?这两顶帽子扣下来,是要将他往死里整!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背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能感觉到周围空气似乎都凝固了,那些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吏员、护卫,此刻看向他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惊疑和疏远。
这就是秦国的政治绞杀!无声无息,却能瞬间将人拖入深渊。
然而,最初的震惊过后,李斯的眼神迅速恢复了冷静,甚至比以往更加深邃冰冷。他不是那个初来乍到、任人宰割的无助穿越者了。经历过生死边缘的挣扎,见识过人心的险恶,他早已锤炼出一颗坚韧无比的心脏。
“我知道了。”李斯放下竹简,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张吏,多谢告知。请转告郑公,李斯心中有数,定不会辜负他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