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弥漫着药香、豆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李如玉沉睡在厚实的棉被间,呼吸绵长微弱,如同冰封的溪流在冰层下艰难流淌。枕边那碗清水,水面凝结的白霜边缘缓慢融化,又缓慢冻结,无声昭示着她体内那场冰与火的拉锯战仍在持续。
鹿玖侧卧在不远处的地垫上,后背伤口的火辣钝痛如同背景噪音,被他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屏蔽。他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一点——覆盖在李如玉冰凉手背上的左手。
那点体温,如同投入冰海的微小火种,微弱却固执。他闭着眼,意念前所未有的集中、细腻。体内奔流的“磐石劲”不再是狂暴的江河,而是化作无数条最温顺的溪流,在经脉间无声流淌。意念如同最灵巧的织女,抽离出一缕缕无形的丝线,小心翼翼、坚韧不拔地缠绕在李如玉的手腕脉门上。
没有力量的冲击,没有霸道的渗透。只有最纯粹的、带着安抚和守护意味的神意,如同暖阳下的微风,极其轻柔地拂过那片冰封的疆域,试图感知那微弱脉搏下更深层的、属于生命本源的律动。
每一次意念的“拂过”,他都能清晰地“触”到那冰层下蛰伏的庞大寒意,如同沉睡的远古凶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冻结灵魂的力量。但同时,他也捕捉到了更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顽强的暖意,如同寒夜荒野上最后一粒未熄的火星,在冰河的咆哮中艰难摇曳。
他的意念丝线,便缠绕着那粒火星,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用自己的“磐石”意志,为它隔绝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刺骨寒流。
时间失去了意义。汗水浸湿了鹿玖额角的绷带,后背的伤口因长时间保持姿势而阵阵抽痛,但他的精神却如同淬炼的钢铁,在极限的专注下愈发沉凝坚韧。他对“凝劲如丝”的体悟,在这场无声的守护中,向着更精微、更玄妙的境地不断深入。
苏青则像个无声的影子,在仓库里忙碌。他小心翼翼地搅动着小煤炉上温着的绿豆汤,保证汤水温热适口。他检查着“炎阳炉”的运行状态,确保它稳定的嗡鸣是仓库里最可靠的暖源。他更重要的任务,是捧着李如玉交给他的那本薄薄的、用某种坚韧兽皮制成、边缘已经磨损发毛的线装古册——《寒玉心经·残篇》。
册子上的字迹是古篆,艰深晦涩。配图更是寥寥几笔勾勒的经络运行图,玄奥难懂。苏青眉头紧锁,眼镜片几乎贴到了泛黄的皮纸上,手指在平板电脑上飞快地划动,查阅着各种古籍扫描件和中医经络数据库,嘴里念念有词:
“…‘玄府窍闭,冰魄逆冲’…这‘玄府’指的是哪里?百会?还是泥丸宫?…‘引甘泉之精,润华盖之燥’…甘泉…华盖…这‘甘泉’难道是绿豆?华盖指肺?…‘定神’…‘安魄’…这‘定神糕’的‘定神’二字,莫非就出自这里?…”
他时而恍然大悟,时而抓耳挠腮,完全沉浸在破解古代密码般的狂热中。女帝陛下昏迷前交给他的这本残篇,显然是她压制寒毒的关键法门,其中提到的“甘泉”、“定神”等词,与他们无意中发现的绿豆汤奇效隐隐呼应。若能破解其中奥秘,或许就是彻底拔除寒毒的关键!
仓库大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王婶那张带着担忧和期盼的脸探了进来。她没说话,只是将一个盖着干净白布的竹蒸屉小心地放在门内地上,对着看过来的苏青无声地比了个“趁热”的口型,又轻轻关上了门。
苏青走过去揭开白布。蒸屉里,是码得整整齐齐、比昨日更加晶莹剔透的翠绿豆糕!糕体细腻温润,散发着浓郁的绿豆清香,更夹杂着一股清冽的荷叶芬芳和一丝极淡的、类似薄荷的清凉气息。糕面上还用可食用的红色植物汁液,极其精巧地点缀出几朵梅花的图案,显得格外雅致用心。
这就是王婶她们昨夜熬了大半个通宵、根据李如玉那句“尚可”反复改进的“新式定神糕”!她们甚至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一点“安神定魄”的皮毛说法,自作主张加了点晒干的薄荷叶碎末和荷叶粉。
苏青看着这屉艺术品般的糕点,心头涌起一阵暖流。他端起蒸屉,走到李如玉身边,轻轻放在枕畔。浓郁的、带着清凉感的豆香立刻弥漫开来,与药香、炉火的气息交织。
就在这清新气息弥漫开来的瞬间!
一直覆盖着李如玉手背的鹿玖,敏锐地感知到掌心下的变化!
她那冰凉的肌肤之下,那丝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生命暖意,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火星的枯草堆,猛地跳动了一下!虽然依旧微弱,但那瞬间的搏动感,清晰得如同擂鼓,重重敲在鹿玖的心弦上!
同时,李如玉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瓣,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无意识中,贪婪地捕捉着空气中那缕清凉甘甜的豆香!
鹿玖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
苏青也看到了这细微的变化,激动得差点把手里的蒸屉打翻!
“陛下!陛下您听到了吗?新做的定神糕!您尝尝?”苏青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希冀,他拿起一块小巧精致的绿豆糕,小心翼翼地凑到李如玉唇边。
绿豆糕温热的边缘触碰到她冰冷的唇。
没有反应。只有绵长微弱的呼吸。
鹿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他示意苏青把糕点放下,重新端起那碗温热的绿豆汤。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加沉稳,眼神更加专注。他再次侧身,将碗沿极其轻柔地抵在李如玉唇边,手腕稳定地微微倾斜。
温润清甜的汤汁,带着绿豆的甘凉、莲子的微苦、甘草的回甘,缓缓浸润她的唇缝。
这一次,鹿玖的意念丝线缠绕得更加紧密!他清晰地“看”到,当汤汁浸润的刹那,李如玉体内那丝微弱的暖意如同被注入了活力,再次猛地搏动了一下!一股微弱却真实的吸力传来,汤汁渗入的速度明显快于昨日!
一小口,又一小口。
鹿玖如同最耐心的匠人,重复着精密的操作。他的精神高度集中,意念的丝线不仅守护着那粒生命之火,更仿佛化作无形的导管,引导着汤汁中蕴含的、那被苏青称之为“甘泉之精”的温和力量,极其缓慢地渗透进那片冰封的疆域。
随着汤汁的持续浸润,李如玉眉宇间那道紧蹙的浅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舒展开来。她周身散逸的刺骨寒意,虽然依旧存在,但那股狂暴的、仿佛要冻结一切的毁灭感,如同被安抚的凶兽,悄然收敛了爪牙,变得沉静了许多。她的呼吸更加悠长平稳,胸口的起伏也明显了一些。
一碗汤喂完,鹿玖的额角已被汗水浸透,后背的伤口也因持续的专注和姿势而隐隐作痛。但他毫不在意,眼中只有李如玉脸上那明显缓和了许多的平静。
苏青早已激动地在小本本上疯狂记录:“…绿豆汤配合新制‘定神糕’香气刺激,生命体征(微弱暖意)出现两次显着波动!自主吞咽反射初现!寒气狂暴属性显着收敛!推论:绿豆(甘泉精)为引,‘定神’香气(荷叶、薄荷?)为匙,或可激活陛下体内某种对抗机制?需进一步验证配方与《寒玉心经》对应关系…”
就在这时,鹿玖的目光落在了枕畔那屉晶莹的绿豆糕上。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放下空碗,极其缓慢地伸出左手。这一次,目标不是汤碗,而是那屉“定神糕”。他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小巧的、点缀着红梅的绿豆糕。指尖传来的触感温润细腻,带着清新的豆香和荷叶薄荷的清凉。
他深吸一口气,将全部意念催动到极致!无数条无形的意念丝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缠绕包裹住指尖那块小小的糕点!他要做的,不再是隔空碎豆,而是更精微、更不可思议的尝试——神意御物,凝劲化形,融其菁华!
意念如同无形的刻刀,小心翼翼地剥离着糕点外层的糯米皮,分解着内里细腻的绿豆沙,捕捉着其中蕴含的、被苏青推测为“定神”关键的那缕清凉香气精华!这是一个比隔空碎豆艰难百倍的过程!意念的丝线需要精微到分子层面,对力量的掌控需要达到毫巅!
汗水顺着鹿玖的鬓角滑落,他的脸色因精神力的巨大消耗而变得更加苍白,身体甚至开始微微颤抖。但他眼神中的光芒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绝!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缕清凉精华的刹那——
“咳…嗯…”
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带着干涩和不适的轻咳声,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仓库里响起!
李如玉那紧闭了几乎两日的、如同冰封湖泊的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