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涌的悲鸣碎在风里,骤然响起的爆炸声浪碾碎悲伤的尘埃。
栖风透过血雾望过去。
如墨煮沸的战场,影刃的链子剑贴地旋出银涡,所过之处马腿如秋苇齐断;鬼面的双刀专挑敌兵甲胄缝隙,刀光过处残肢横飞,血珠似红莲当空绽裂。
海啸般的惨嚎中,一枚透甲箭贯风而来,箭镞上缚着触发式火雷,钉入敌军战车的刹那,爆出熔铁焚金的赤焰。
栖风逆着箭轨回望,暮色将城楼熔成剪影,一抹雪色蓦地闯入视线。
诸葛泓晅立在雉堞残骸间,素绡大氅被残阳淬成流火,浮金跃彩的霞光自身后铺展如垂天之翼。分明是昆仑玉树般的清绝姿仪,广袖翻卷时却凝着瑶池冰魄的寒芒,连衣褶里漏下的微光都透着雪原初霁的凛冽。
此刻漠然引弓搭箭,冷眼俯瞰战场血肉横飞的模样,恍若一尊刚从神魔壁画中剥离的杀神。
栖风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诸葛泓晅,惯看他悬壶银针渡世,知晓他烛照先机之能,却从未想过那双推演乾坤的手,也能眼睛不眨地将箭矢送进敌军咽喉三寸。
栖风收回视线,将于亭安渐冷的尸身轻放于地,反手抄起染血长枪,孤鸿般掠入黑潮翻涌的敌阵。
从暮色四合到星月无光,栖风不记得杀了多少人,仿若梦中轮回的修罗地狱,枪锋过处尸骸堆砌成血色山峦。
影刃握刀的手已见白骨,周身创口将战袍洇成铁锈色;鬼面背脊插着断箭,斜刺里劈来的弯刀砍入大腿,他踉跄倾倒的刹那,影刃染血的手拽住他的臂膀,长刀划过敌人咽喉的寒光里,被背后突来的利刃贯穿腰腹。
“影刃!”
鬼面的嘶吼劈开硝烟,红着眼斩断狼兵臂膀的瞬间,冷箭没入他的胸膛。
他折断箭杆将影刃扯进怀中,转身时三支铁矢钉进后背铠甲。
“小虎……”
影刃虚弱的喘息陷在鬼面沉重的身躯里。
鬼面拥紧他,第一次将面颊贴上影刃颈侧,染血的下颌贪婪抵着影刃肩窝的姿势像倦鸟归巢。
他凑近影刃耳侧,说:“叫我……楚染……这是……我的名字……若有、来生…………”
气音碎在风里,影刃回拥住他,颤抖着接过话:“来生……我们还做兄弟……”
从他们决定跟随诸葛泓晅折返时,便料到了这个结局。
他们行至博尔关时,诸葛泓晅用药迷晕了看管他的侍从,当夜驾马折返连云关。
两人没有犹豫跟上去。
诸葛泓晅厉声喝止。
鬼面面无表情站到诸葛泓晅身侧,坚定的态度说明了一切:“我奉阁主命令,保护你的安全。”
转头看向影刃的眼神却藏着数不尽的温柔:
“你去玉澜城跟阁主汇合。”
影刃拒绝了,哪怕有去无回,比起活,他更怕跟鬼面天人永隔。
鬼面阻止不了影刃,在那个漆黑的夜告诉影刃:“我的父母死在挞曼的铁蹄下。”
影刃找诸葛泓晅要了两颗手雷,这是他为他们准备的最后的归宿。
“楚染……”
影刃从怀里拿出手雷,冰冷的铁壳贴着两颗跳动的心脏,他摸了摸鬼面的后脑勺,
“别怕……有我陪你……”
染血的手指勾上拉坏,鬼面忽然动了动,温热血浆在影刃锁骨处积成小小的血潭——正如多年前雨夜,少年鬼面隔着破庙篝火,偷偷用目光丈量影刃睫毛投下的阴影。
影刃听见鬼面说:“可来生……我不想跟你做兄弟了……我……喜欢你啊……”
鬼面吃力地抬起头,嘴唇碰了碰影刃的侧脸,涣散的瞳孔映出男人高挺的鼻梁,破碎的喉骨竭力震出音节:
“来生……我想……做个女子……只……做……”
“……你的、女人……”
胸膛停止了起伏,鬼面的身体彻底软下去,影刃托住他,拉坏扯落时,偏头在鬼面染血的嘴唇印了印,笑得温柔:
“好……”
爆燃的赤焰撕开血色夜幕,将相拥的残躯熔作星辰。
燃烧的橙红色光晕里,影刃不会知道,鬼面之所以努力争当杀手榜二,只是为了跟影刃离得更近,他想让两个人的名字贴在一起。
鬼面也不会知道,影刃曾经跟他说喜欢女子,其实只是怕他卑劣的感情被鬼面洞察,所以哪怕做一辈子兄弟,他也不想鬼面推开他。
栖风望着那团火光,瞳孔里溶金未熄,银链又一次解决一个狼兵时,身后一柄弯刀挟风劈落,他旋身绞断敌喉的刹那,阴影里突现的枪头从腰侧贯入——青铜铸的倒钩扯着皮肉翻出血花。
血雾弥散间视线浸入猩红,天地坍缩成混沌色块,他机械地割开持枪者喉管,头顶却蓦地炸开刀光寒芒。
他闭上眼,心底陡然升出几分解脱的释然。
四周遽然炸开凄厉哀嚎,预想中的斩首刀化作失重眩晕——铁箍般的力量将他拎起,转眼间跌进一个混着冷香与血腥气的怀抱。
“抓稳。”
诸葛泓晅左臂锁紧栖风腰腹,掌心死死压住他喷涌的血洞,右手扬出幽蓝毒砂,趁着敌兵捂眼哀嚎的间隙,策马撕开人墙,墨色流星般贯入城门阴影。
蹄铁敲击青砖迸出火花,颠簸的脆响在意识中逐渐模糊,直到骨肉砸地的钝响震醒栖风。
诸葛泓晅抱着他自马背跌落,体温透过浸血衣衫渗入脊背,诸葛泓晅沙哑的喘息就在耳边:
“小栖,先别睡……”
三寸银芒没入神阙穴,栖风撑开黏稠的眼睑,终于看清了诸葛泓晅的脸:
面颊溅满结晶血珠,下颌凝着血琥珀,半副白衣被血浸透成褐红,背后箭羽随呼吸震颤如将死的蝶。
诸葛泓晅望进栖风睁开的眼,松了口气,反手从蹀躞带抠出青铜火寸,火折子点燃石缝里的赤色引线,火花嘶鸣着窜向地底时,他将栖风拥进怀里。
栖风脊背绷紧,刚下意识想挣动,诸葛泓晅染血的掌心已扣住他的后颈按在肩头:
“让我偷一刻……”
诸葛泓晅的声音滚着血锈,带裂纹的唇擦过栖风的耳廓,字句混着血沫滴入耳蜗,
“八年……每次占星……都怕……算出你的死期……”
“小栖……我好想你……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栖风睫毛沾着血珠颤动,腹部创口还在汩汩流血,浸透身下的地砖,却比不过这句话扎进心脏的疼。
男人襟前裹着血腥气的冷松香将他送回八年前的那个月夜,也是这双手将他按进浸满药香的胸膛。
原来兜转这么多年,诸葛泓晅怀里仍是药香缭绕的春夜。
\"……脏了你的袍……\" 栖风喉间血沫滚动如锈锁。
胸前传来闷雷般的震颤,诸葛泓晅似乎笑了:
“我早就是浸在血海里的鬼……”
他下颌蹭开栖风发间凝结的血痂,将一条染血的银链和发簪塞进他掌心。
“我一直欠你一句道歉……对不起……”
他没问栖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他也没时间去深究。
涣散的瞳孔看向苍穹,他亲吻栖风的发顶:
“若有来生………我希望……我不再是这个命格……”
“那样……我便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爱你…………”
第一声爆鸣掀翻青砖,苍穹被赤焰撕开裂缝,爆燃的龙吟火沿着地脉奔涌,诸葛泓晅在震耳欲聋中终于咬住栖风染血的唇角,喉结滚动着咽下数年不敢言说的蛊毒,舌头舔着栖风的唇瓣抵进最后几个字:
\"吾爱栖风。\"
怀中之人的脉搏不知在何时已停止跳动,睫毛凝着血晶垂落,宛若被冰封的蝶。
或许他听见了诸葛泓晅最后那句剖心之言,又或许只当是梦魇里的星火——正如当年他在幽篁谷里抓住的那截素白衣袖,终究分不清是药香还是妄念。
连环爆燃如红莲绽裂,顷刻将整座城池熔作赤色琉璃,火光冲破苍穹,裹着狼兵们濒死的哀嚎,组成一首悲壮的哀歌。
两具相拥的躯体化作赤色巨鲸跃入星河——答案终究和银链玉簪一起,熔铸在青铜色的火焰里。
若有来生……
来生………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