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野站在断崖边,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燃油与绝望的气息。下方,大西洋翻滚的浊浪撞在嶙峋礁石上,发出空洞而永恒的咆哮。
三天前,何德胜的飞机就在这片海域上空失事。如今,海面上零星漂浮着扭曲的金属残骸,随着浪涌时隐时现,如同巨兽吐出的森森白骨。
搜救艇依旧穿梭其中,徒劳地划出白线,汽笛声被风撕扯成断断续续的呜咽。
封野空洞的眼眸没有一丝光彩,信念仿佛被冰冷的海水浸透,每一口吸入的空气都带着铁锈般的绝望——何德胜的死,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回想着昨日见到的一幕,于死灰中又迸出一点零星的花火,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希望。
昨天,他遇到了十年前中枪坠海时救了他的女孩——艾丽娅。
艾丽娅的面容一如当初,时间似乎在她身上静止,她看起来仍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唯一的变化,是那双曾如蓝宝石般璀璨的眸子,如今死气沉沉,宛如蒙尘的宝珠。
艾丽娅也认出了封野。
封野昔日张扬的锋芒敛尽,化作眉宇间岁月沉淀的威仪。头发蓄了狼尾,在脑后半扎起一个小揪揪,海风吹乱他卷曲的发梢,为轮廓分明的五官添了几分随性。冷峻的气质包裹在肃穆的黑西装里,身形线条挺括,透出不怒自威的气场。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封野走上前,“你的祖父呢?”
女孩的眼底似被乌云笼罩,哀恸盛满眼眶,出口的声音却异常平静:
“他走了。”
她看向天边没入云霭的山脉,
“两天前,永远离开了我。”
或许是太久没与人倾诉,亦或是这世间最后的牵绊使然,她向封野吐露了深藏在心底的秘密:
“我并非这个世界的人。”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封野几乎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声音被海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哪里?”
艾丽娅没有隐瞒:“我来自千年前的安息帝国,就是现代的波斯。”
她告诉封野,她的祖父其实不是她的祖父,而是她的爱人。
她的爱人原是一名士兵,在海上巡查时救了穿越而来的她,他们因此相爱。
但军营严禁女子出入,男人便放弃军旅生涯,带着她逃到了那座无名小岛。
两人相伴生活了许多年,然而艾丽娅的容貌却不知为何,没有丝毫变化。她不会衰老,始终定格在当年穿越时的模样。
那次意外救下封野后,为了避免他生疑,两人便假扮成了祖孙。
两天前,爱人因病去世,艾丽娅在这世上也再无眷恋。
“这里。”艾丽娅指向脚下的海域,“当初,我就是从这里穿越来的。”
她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波澜,“他走了,我也该回去了。”
“谢谢你愿意倾听我的秘密,好人,神主会保佑你的。”
说完,艾丽娅像一只投向宿命的海鸟,张开双臂,迎着呼啸的海风,轻盈跃下了那块礁石。
噗通!
沉闷的落水声传来,封野心脏狂跳着冲到断崖边缘。浑浊的海浪翻滚着,除了浪花,什么都看不到。
他嘶声大喊艾丽娅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海风,和永无止息的浪潮。
他立即命人搜寻那片海域,却直到今天都一无所获。
艾丽娅如同蒸发了一般,凭空消失了?
一个念头像冰川裂缝中骤然萌芽的种子,在脑子里疯狂的滋长:难道艾丽娅真的穿越了?
如果是这样,那他是不是也可以?
封野努力回想着在宣朝时看过的史书,试图找出一个名叫安息帝国的国家。
可他看过的史书有限,脑海里根本没有关于安息帝国的记载。他不禁又开始怀疑:宣朝与艾丽娅的国家是否在同一个时空?如果他跳下去,又是否能到达萧烈所在的世界?
巨大的不确定性以及想要立刻找到萧烈的渴望,在胸腔里疯狂撕扯。他不怕冒险,他只怕拼尽全力也到不了有萧烈在的彼岸。
闫三在侧后方小心地观察着封野,神经紧绷成一条直线,手脚已做好随时阻止封野跳海的准备。
当初他在收到萧烈那笔汇款时,心里便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他再去找人时,萧烈已人间蒸发。
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萧烈回去了。
就在他暗骂萧烈忘恩负义,独自回归家族却不带他时,封氏集团宣布独立的消息传出,紧接着,云野更名为封野强势回归。
他抱着怀疑的态度找到封野,看着封野那张熟悉的脸,质问的话脱口而出:
“萧烈是不是回去了?他为什么不带着我?”
封野颓丧得不成样子,只以为萧烈将穿越的事情也告知了闫三,便说了萧烈留在宣朝代的事实。
闫三这才知道,原来萧烈不是失忆,而是自千年前穿越而来;封野也不是真死,而是随萧烈去了一趟宣朝。
乖乖!
闫三的大脑仿佛经历了一次重组,哪怕他熟读各种穿越狗血小说,可真当得知这个消息时,还是用了好几天才缓过来。
之后,他便留在了封野身边。
闫三之前经过萧烈亲自教导,又在萧烈身边待了许久,耳濡目染,倒学了几分萧烈的驭人术,做起事来,有模有样。
封野见他孺子可教,渐渐开始重用,如今闫三已是封野手下数一数二的人物。现在谁见了,不得恭恭敬敬喊一声“闫哥”?
“救援队有消息传回吗?”封野的声音顺着海风飘过来。
闫三上前一步:“回二爷,还没有。”
封野没再说话,只沉默地凝望着浩瀚的大海,半晌,才说了句:“回去吧。”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
夜晚的海面黑沉如墨,不见一丝光亮。海风扑在脸上,连心也浸透了湿冷。
封野走到断崖边,依旧是那个位置,依旧是那块礁石。
他掏出手机,指尖在萧烈的照片间流连,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他点开两人大婚的视频,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目光贪婪地烙刻着屏幕中的身影,近乎成伤。
萧烈,你会在那里等我吧?
会吧……
他仰头望向墨黑的苍穹,最后,转了转手指上的戒指,将它摘下来,连同手机一起装进防水袋,仔细封好,贴身收进怀里。
这次,他再没有犹豫,身体划开黑夜,毅然坠入了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
萧烈望着黑漆漆的海水,夜晚的海风冷得刺骨,刀子似的刮过每一寸皮肤。他攥紧手指上的戒指,默默对天空许下今年的生辰愿望:
“愿穿越成功,找到封野。阿野千岁。”
今天又是他的生辰,这是他为自己特意选的日子。
十一年前,生辰那天,他和封野一起穿越;一年后的生辰夜,他亲手将封野送回去。
之后十年,他再未过过生辰。今日,他再度选在了这一天。
这次,他将赌上自己的生命,赌那一丝成功的希望降临。
他摘下戒指,连同包着手机的油纸包和几块金条,一起紧紧缠在身上。
想起陈辉之前说海里浮力太大,他怕沉不下去,又在两个脚踝各绑了两块大石。一切准备完毕,正要跳下去时,一只手忽然从背后抓住了他的手臂。
萧烈条件反射反手扣住对方手腕,配合另一只手,一个过肩摔将人狠狠掼在地上。
男人“哎呦”一声,捂着摔痛的地方倒吸着冷气。
萧烈听这声音,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来人,竟是陈辉。
他一身劲装短打,头发束起,背后斜挎着一个布包,一副要远行的模样。
“你没事吧?”萧烈将人从地上搀起来。
陈辉拍了拍身上的土,“没事没事,问题不大。”
“大哥,你身手真厉害!”他竖起大拇指,“你去参加武林大赛,绝对能拿冠军。”
萧烈没应声。
陈辉整了整身上的包袱,说明来意:
“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放弃。”
那天回去后,他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从现代生活,到穿越过来的这五年,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中一帧帧闪过。最后他得出结论:他也要回去。
这几天,他将茅草屋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想收拾东西,却发现五年来攒下的家当少得可怜。
他将萧烈给的银票和一些有纪念意义的东西装进布包,心里存了一丝侥幸:若能穿回去,这些东西到现代也算古董了,没白来一遭。
若是失败,就权当陪葬。
“我这几天都在附近守着,”陈辉说,“心想若你出现,决意回去,那我便跟你一起。”
他说着,从怀里摸索,很快掏出了两个木头雕的小人,分一个递给萧烈,
“这是妈祖神像,我自己雕的,虽然……雕工糙了点,但贵在诚心。妈祖娘娘一定不会介意的。”
见萧烈愣怔,陈辉干脆直接塞进他掌心,
“我不能白拿你的银票,这个就当还礼。妈祖娘娘可是掌管所有海域的神,我们带着她,一定能保佑我们平安。”
他望向漆黑的远方,不知是对萧烈说,还是告诉自己,重复了一遍,
“我们都会平安的。”
萧烈摩挲着手里的木雕神像,郑重看向陈辉:
“确定想好了?若是你想要——”
“嗯,想好了。”陈辉重重点头,“我想回去见我爸妈。”
“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在这里无亲无故,没什么可留恋的。”
“走吧。”
说完,陈辉拍了拍萧烈的肩膀,弯腰也在自己脚踝上绑了两块石头。
萧烈看着他的背影,本想说若是他想过好一点的生活,自己可以帮忙,但看着青年坚定的神色,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你说得对,妈祖会保佑我们的。”萧烈将妈祖像紧紧攥进掌心。
“准备好了吗?”他看向陈辉。
“好了。”
“走。”
话音被风碾碎,伴随两声沉重的落水声,原本平静的海面骤然撕开两个汹涌的漩涡,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