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碾过积水的青石板,顾承砚的指节在伞柄上绷成青白。
雨丝顺着伞骨滴进领口,凉意顺着脊椎窜到后颈,却压不住太阳穴突突的跳——方才咖啡馆里的每句话都在脑子里翻涌,林峰递伞时袖扣内侧的\"三井\"刻痕,像根细针扎在眼底。
\"少东家,到了。\"阿强掀起油布帘,雨水溅在他沾泥的鞋尖上。
顾承砚跨下车,雨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门房老周的扫帚声突然顿住,只余雨打瓦当的脆响。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看见厅里透出的暖黄灯光里,苏若雪的影子在窗纸上晃了晃——她准是又在等他,就像每回他说要带蟹壳黄时那样。
\"阿强,把账房的煤油灯点上。\"顾承砚解下湿外套递给老周,声音比雨声还沉,\"陈律师说的香港船运公司股东名单,拿来。\"
阿强应了声,小跑着往账房去。
顾承砚在廊下站了会儿,摸出怀表打开,玻璃罩下的合影有些模糊——苏若雪穿着月白衫子,发梢沾着染坊的靛蓝,笑起来时眼尾的痣像颗小朱砂。
他用指腹蹭了蹭照片,水珠从表壳缝隙渗进去,在\"顾承砚 苏若雪\"几个小字上晕开,像滴未落的泪。
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阿强举着煤油灯出来,灯芯结着个小灯花,把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少东家,陈律师说...香港那家'丰源船运',股东名册最后一页盖着三井的钢印。\"他咽了口唾沫,把一沓泛黄的货单放在桌上,\"这是林峰近三年给顾氏运丝绸的货单,我按月份理好了。\"
顾承砚扯过椅子坐下,货单上的墨迹被雨水洇得发皱。
第一页是三年前春月,运量三百匹,运费按惯例结算;翻到去年腊月,运量突然涨到八百匹,运费却比从前低了两成。
他指尖顿在\"卸货港:长崎\"几个字上——顾家的丝绸向来走南洋线,怎会突然往日本运?
\"查过船期吗?\"他抬头问阿强。
\"查了。\"阿强从怀里摸出张纸条,\"丰源船运去年腊月那趟船,去长崎前在釜山停了三日,码头上有人看见...看见搬了几箱带太阳旗的木箱。\"
顾承砚的后槽牙咬得发疼。
三井物产的影子在货单里若隐若现,林峰表面上替顾氏运货,实则把顾家的丝绸当幌子,给日本人运物资。
更狠的是杭州织造局的订单——他早打听到顾家这个月要谈新合约,怕是要在货期上做手脚,等顾氏交不出货,织造局一翻脸,顾家的信誉就全砸了。
\"去把小云请来。\"他合上货单,煤油灯的光在镜片上晃了晃,\"就说...苏小姐有急事找她。\"
阿强走后,顾承砚站在账房窗前。
雨还在下,院角的芭蕉叶被砸得东倒西歪,像极了此刻顾家的处境——明面上是绸庄被打压,实则是三井要啃下上海滩的丝绸命脉,而林峰这把刀,捅的正是顾家最软的肋巴骨。
小云来的时候,发梢还滴着水。
她穿件灰布衫子,袖口沾着靛蓝染渍,见着顾承砚便退后半步,手攥着衣角:\"若雪姐呢?\"
\"她在染坊查新绸的色牢度。\"顾承砚指了指椅子,\"坐。\"
小云没动,眼睛像两把小刀子:\"顾少东家找我,怕是为了林先生?\"
顾承砚把货单推过去,翻到去年腊月那页:\"你跟若雪从小一起长大,该知道她最恨被人当棋子。
林峰表面上念旧情,实则勾结日本商社,要断顾家的销路,还要用《沪上商媛志》坏她名声。\"
小云的手指抠进椅沿,指节发白:\"你...你有证据?\"
\"三井物产的钢印,香港船运公司的股东名单,还有这三年里多运的五百匹丝绸——\"顾承砚敲了敲货单,\"都在长崎港换了日本的机器零件,运去东北了。\"他从袖中摸出林峰的袖扣,\"今早他给我递伞时,这东西蹭掉了,内侧刻着三井的名号。\"
小云的呼吸突然重了,她盯着袖扣上的刻痕,喉结动了动:\"若雪姐...她知道吗?\"
\"还没。\"顾承砚想起今早苏若雪在染坊擦泪的模样,声音软了些,\"我怕她知道了急,毕竟...毕竟她从前是真心待过林峰的。\"
小云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雨珠顺着发尾滴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
顾承砚看着她睫毛颤了又颤,知道她在想什么——从前顾承砚是纨绔,她总怕他负了若雪;如今他突然变了,她又怕他藏着别的心思。
\"我不求你信我。\"他从怀里掏出合影,推到小云面前,\"但求你信若雪的眼光。
她选我做未婚夫,不是因为顾家的聘礼,是因为...是因为我比谁都想护着她,护着顾家的绸庄,护着这满上海滩的织机声。\"
小云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照片里苏若雪的笑,忽然抬头:\"要我做什么?\"
顾承砚松了口气,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檐角的滴水声变得清亮。
他从抽屉里取出个布包,里面是块雕着并蒂莲的翡翠:\"林峰这两日会去法租界见个穿墨绿旗袍的女人,你替我盯着。
若雪每月十五去普济寺上香,你就说要陪她,顺道...顺道看看那女人手里拿的包。\"
小云接过布包,翡翠的凉意透过布面渗进掌心。
她捏了捏,抬头时眼里多了抹锐光:\"要是被林先生发现...\"
\"发现了就说我逼你的。\"顾承砚笑了笑,\"反正我这纨绔的名声,也不差多件恶事。\"
小云站起身,布包在她手里攥得发紧。
她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看了眼桌上的货单:\"顾少东家...你变了。\"
\"人总要长大。\"顾承砚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摸出怀表合上,照片里的苏若雪被压进黑暗,却在他心里亮得更真切,\"尤其是...尤其是当你要护着的人,值得你拼命的时候。\"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风卷着湿润的青草香吹进账房。
顾承砚翻开新的账本,笔尖在\"杭州织造局\"几个字上悬了悬,最终重重落下——有些仗,该打响了。
雨停后的第三日,小云蹲在法租界弄堂口的米缸后面,鼻尖还沾着昨夜露水里的青苔味。
她盯着斜对过咖啡馆的玻璃门,门楣上\"蓝山\"二字被晨光镀得发亮——这是林峰每周三必来的地方,说是喝曼特宁,实则总在二楼临窗的位置等人。
她摸了摸怀里的铜哨,那是顾承砚塞给她的,说遇着危险就吹。
可此刻心跳撞得肋骨发疼,倒不是怕被发现,而是怕漏看了什么——昨日她跟着林峰去了码头,见他往穿墨绿旗袍的女人手里塞了个鳄鱼皮手包,包扣上的樱花暗纹刺得她眼睛生疼。
\"叮铃——\"
咖啡馆的门铃响了。
小云缩了缩脖子,看见林峰的藏青西装角闪过,他手里还提着个牛皮纸袋,袋口露出半截油纸,是普济寺的素斋点心——苏若雪每月十五必去普济寺,上个月还说那的枣泥酥最合她母亲口味。
\"阿雪从前最馋这个。\"三天前顾承砚翻货单时,指腹在\"长崎\"二字上碾了又碾,\"可林峰记着的,从来不是她爱吃什么,是她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哪。\"
小云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林峰上了二楼,又等了盏茶工夫,才猫着腰绕到咖啡馆后巷。
墙根的野猫被惊得窜上瓦檐,她踮脚扒着后窗,正看见穿墨绿旗袍的女人打开牛皮纸袋——里面哪是什么点心,是叠得方方正正的顾氏绸庄新样册,封皮上\"顾记·秋霜缎\"的烫金还没干透。
\"三井那边催得紧。\"女人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银铃,\"顾氏这月要是拿不下织造局的单子,上海滩的生丝定价权可就...\"
\"放心。\"林峰的笑声混着咖啡香飘出来,\"我让人在染缸里掺了明矾,秋霜缎的色牢度撑不过半月。
等织造局验货时一沾水就花,顾承砚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小云的耳朵嗡地一响。
她后退半步,后脚跟磕在碎砖上,\"咔\"地一声——二楼的窗户\"唰\"地被推开,林峰的脸探出来,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
\"谁?\"
小云掉头就跑,木底鞋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鼓。
她抄过三条弄堂,拐进顾家染坊的侧门时,后背的汗已经浸透了灰布衫。
染坊里飘着靛蓝的香气,苏若雪正蹲在染缸前,用竹篾挑着刚染好的绸子,发梢沾着靛青,倒比从前更像幅画。
\"小云?\"苏若雪抬起头,见她脸色发白,\"可是又犯了旧疾?\"
小云张了张嘴,喉咙像塞了团棉花。
她望着苏若雪腕间的银镯子——那是两人小时候一起打的,刻着\"若云\"二字。
从前她总怕顾承砚配不上这样的阿雪,可如今...她摸了摸怀里的样册碎片,转身时撞翻了竹篮,染好的绸子\"哗\"地落进染缸。
\"我...我去帮阿婆晒绸子!\"她抓起竹篾就往晒场跑,背后传来苏若雪的轻笑:\"仔细脚下,别又摔着。\"
是夜,顾承砚在账房核对染坊的领料单。
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花,映得\"明矾\"二字在领料记录上跳着脚——果然,林峰买通了染坊的杂工,每日往染缸里添半两明矾,积少成多,足以毁了整批秋霜缎。
\"少东家!\"
门被猛地推开,小云湿着裤脚冲进来,发梢还滴着水。
她怀里紧抱着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半本被雨水泡皱的样册,封皮上\"顾记\"二字清晰可见:\"林峰今日在咖啡馆见了个穿墨绿旗袍的女人,他们...他们要往秋霜缎里掺明矾,坏顾家的信誉!\"
顾承砚的钢笔\"当\"地掉在桌上。
他抓起样册的手在发抖,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这正是他前日让染坊连夜赶制的新样,原打算明日送织造局的。
他想起今早苏若雪蹲在染缸前的模样,她摸着绸子笑说\"这次的靛蓝比往年更透\",可谁能想到,那清透底下藏着的是烂绸缎的毒。
\"还有!\"小云吸了吸鼻子,从袖管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他们说明晚十点在虹口码头交货,那女人说...说要带'重要客人'来。\"
顾承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虹口码头是日商的地盘,三井物产的货轮常停在那。
他想起阿强查的船运记录,想起林峰袖扣上的\"三井\"刻痕,所有线索在脑子里炸成一片光——这哪是简单的商战,是日本人要借林峰的手,把顾家绸庄变成他们渗透上海纺织业的跳板。
\"阿强!\"他扯开嗓子喊,声音撞在雕花门框上嗡嗡作响,\"去苏府接小姐,让老周带五个护院守在染坊,再派两个人去码头踩点!\"
阿强从廊下冲进来,雨靴在青砖上踩出湿脚印:\"少东家,苏小姐方才差人来说,她在绣楼等您,说要...说要给您看新绣的并蒂莲。\"
顾承砚的手指在桌沿敲了敲,突然笑了。
他扯下搭在椅背上的月白长衫,披在小云肩上:\"辛苦你了,先去后厅喝碗姜茶。\"又转头对阿强道:\"把我那支翡翠笔洗包好,就说我给苏小姐赔罪,今早又忘了带蟹壳黄。\"
阿强领命跑了。
顾承砚对着窗玻璃理了理衣领,镜中映出他眼底的暗火——明日是十五,苏若雪要去普济寺上香。
他原打算陪她去的,可如今...他摸出怀表,照片里的苏若雪正对着他笑,眼尾的朱砂痣像团小火焰。
\"阿雪,\"他对着怀表轻声说,\"等我拆了这局,便陪你去寺里求支签,求个...求个一生安稳。\"
窗外起了风,吹得账房的门帘\"哗啦\"作响。
顾承砚将样册碎片收进铁盒,锁进最里层的抽屉。
铁盒扣上的瞬间,楼下传来苏若雪的笑声,清清脆脆的,像檐角的铜铃。
他站在廊下望去,见她撑着油纸伞立在月洞门边,伞面上的牡丹被月光镀得发亮,正朝他招着手。
而在城市的另一头,虹口码头的汽笛声划破夜空。
一艘挂着太阳旗的货轮正缓缓靠岸,甲板上的阴影里,穿墨绿旗袍的女人摸出怀表,指针正指向九点三刻——离约定的十点,只剩十七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