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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长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烟雾,劣质烟草燃烧的焦油味混合着陈年家具的朽木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段长王德发深陷在他那张宽大的皮转椅里,整个人仿佛被包裹在一团灰蓝色的浑浊气体中。办公桌那头,林野的声音已经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指着摊开的监测报告,指尖几乎要戳破纸面:“段长,您再看这里,K117+500到K118+000这一段,连续七天的沉降速率都在加速,平均值已经跳到每天1.8毫米,峰值点甚至摸到了2.4毫米,这趋势……”

喉咙一阵灼烧般的刺痛,他艰难地咽下口水,仿佛吞下了一块滚烫的炭。窗外,深秋的冷雨像个固执的怨妇,没完没了地敲打着玻璃,留下蜿蜒的水痕,像一道道泪痕,模糊了外面那个被雨水浸泡得发胀、了无生气的世界。他目光再次投向屏幕上那片令人窒息的数字,这是第N次了,他必须再次解剖它们,去触摸、去理解那潜伏在冰冷表象之下,随时可能破土而出的致命威胁。

“段长,这不是小打小闹的起伏。按照《铁路线路修理规则》第3.2.1条,路基沉降速率预警值是多少?是每天1.0毫米!我们这里,连续超标,峰值翻倍还不止!这底下肯定有问题,可能是软土层加速压缩,或者地下水位异常波动掏空了基底……”林野的声音不自觉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这就像血管里有个地方在不停地渗血,表面看着没事,但里头随时可能……”

“小林啊——”王德发突然抬手,打断了林野的话。那只手从烟雾里伸出来,皮肤松弛,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黄褐色烟渍。他慢悠悠地从烟盒里又磕出一支烟,在桌面上笃笃地顿了两下,才叼进嘴里。银色的打火机“啪嗒”一声脆响,幽蓝的火苗舔舐着烟头,新的烟雾升腾而起,将他那张浮肿的脸庞笼罩得更加模糊不清,像一张受潮褪色、边缘卷曲的旧照片。

“小林,”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头骤然明亮,映出他眼底一丝疲惫的浑浊,“你一门心思扑在数据上,这个态度,好。技术干部,就该这样。”烟雾随着他的话语喷吐出来,形成一个个飘渺的圈,在两人之间盘旋、消散。“但是,”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干工作,不能只盯着眼前这点数字。要懂得看全局,要懂得…顾全大局。”

他那只夹着烟的手随意地挥了挥,驱散面前一点碍事的烟缕,目光却没有落在林野脸上,而是越过他,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雨幕,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推心置腹的疲惫:“你知道咱们工务段,今年局里的安全综合考核,排第几吗?”他顿了顿,没等林野回答,自己揭开了答案,那声音像块湿透的破布砸在地上,“倒数第三。”

“倒数第三啊!”他猛地提高声调,夹烟的手指用力点了点桌面,烟灰簌簌落下,“再出点幺蛾子,捅出篓子来,别说我这个段长,整个段里,从机关到班组,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有好果子吃!年底的奖金?评优?提干?统统泡汤!到时候人心散了,队伍还怎么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胸膛起伏,吐出的烟柱又浓又直,“陈大奎这个人,是,脾气是急了点,点火就着。可你想想,他在一线干了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什么场面没见过?经验!经验这东西,有时候比你们那些个仪器测出来的数字,更靠得住!”

“年轻人,”王德发的语气放缓,甚至带上了一点长辈式的语重心长,可那眼神透过烟雾,却像两根冰冷的探针,牢牢钉在林野身上,“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有时候,事情得学会……嗯?圆融一点?不要动不动就非黑即白嘛。我们搞工务的,安全是天,这没错。但天底下的事,哪能光靠一条道走到黑?该变通的时候,就得学会变通。”

林野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愤怒和荒谬的洪流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顾全大局?变通?这些冠冕堂皇的词藻,像一层油腻的糖衣,包裹着的却是他此刻真切感受到的、正在脚下这片土地深处悄然发生的溃烂!那加速沉降的数字不是冰冷的符号,那是无声的尖叫!他仿佛能透过脚下的楼板,听到地层深处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土石结构在巨大压力下不堪重负的呻吟,如同朽木在断裂前的最后哀鸣。

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不受控制地落向段长那张宽大办公桌的一角。那里,一面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锦旗斜倚在笔筒旁,红绸缎的底色依旧鲜艳刺目,上面几个烫金大字——“优秀工区”——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虚浮的光。只是那耀眼的金色边缘,早已被经年累月的摩挲磨损得起毛、卷曲、黯淡,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讽的嘴。

就在这一刹那,仿佛有什么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他的喉咙,一股混杂着窒息般的沉重与某种尖锐如针、清晰得令人战栗的回忆之流,骤然轰开了林野记忆深处的闸门!

眼前办公室那呛人的烟雾、段长那张因烟雾而模糊不清的脸庞、还有那面在记忆里格外刺眼的锦旗……所有这一切都如同被卷入旋涡,瞬间扭曲、旋转、崩解,飞速地倒退、抽离,仿佛一场被按下快进键的旧电影。办公室里那层蒙着灰尘、昏黄浑浊的光线,刹那间被一股更明亮、更纯粹的光芒彻底击碎、取代——那是大学图书馆阅览室里,午后正午时,毫无保留、慷慨倾泻的阳光。

阳光穿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光洁的橡木长桌上投下温暖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旧木头混合的、令人心安的干燥气息。周围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摩擦。他,一个刚入校不久、对铁路充满憧憬的大一新生,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训短袖,带着对未来的无限热忱和一丝初涉专业的敬畏,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厚重的、蓝色硬壳封面的书。

封面上印着几个庄重的宋体字:《中夏共和国铁路安全管理条例》。

他屏住呼吸,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一页页翻过。那些条款,像一条条清晰无比的铁轨,延伸向一个秩序井然、安全至上的未来。直到——

第十七条。

那行字,如同带着电流,瞬间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烙进他年轻的、未经世事沾染的灵魂深处:

“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篡改、伪造、销毁铁路安全监测数据。”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精钢铸就的铆钉,深深地楔入地基。阳光在字句上跳跃,它们显得如此庄重、神圣,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力量。那是安全的基石,是行业的铁律,是悬在每个人头顶、守护千万生命的神圣戒尺!

“不得篡改、伪造、销毁……”

林野在心底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这斩钉截铁的律令。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此刻翻涌的心潮上。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眼前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烟雾,再次投向那张隐在烟云后面、模糊不清的脸。

王德发似乎也察觉到了林野眼神的变化。那不再是之前带着焦虑和恳切的年轻人的目光,而是一种骤然冷却、变得异常锐利和清醒的审视,像手术刀划开皮肉前的寒光。段长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掠过他那张烟雾缭绕的脸。他下意识地挺直了些陷在皮椅里的身体,试图重新掌控局面。

“小林?”王德发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被冒犯后的不快和隐隐的警告,试图用更高的音量压下对方眼神带来的不适,“我刚才说的,你听进去没有?大局!要懂得顾全大局!不要钻牛角尖!陈大奎那边……”

林野没有回应段长关于“大局”和“陈大奎”的后续训导。那些话语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失去了原有的分量。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一股更强大的、源自本能的力量攫住了。

一种源自地质工程师对大地脉动最深层直觉的警报,毫无征兆地在他身体深处拉响!尖锐!凄厉!盖过了一切!

那感觉并非来自耳膜,而是来自他脚底与地板接触的每一个细胞,来自他脊椎深处,来自他全身的骨骼和血液——脚下这栋坚固的段机关大楼,这承载着无数文件和指令的混凝土框架,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向下沉了一下!

不是晃动!是下沉!

极其短暂,细微得如同错觉,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不容置疑的失重感!仿佛脚下坚实的大地,在那一瞬间,极其短暂地变成了一块松软的、正在融化的黄油!

“呃!”

一声短促的、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林野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挤出。他整个人像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双手死死地撑住段长那张宽大的办公桌边缘。指甲因为用力而瞬间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桌面上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波及,水面剧烈地晃荡了一下,漾起一圈急促的涟漪,几滴褐色的茶水飞溅出来,落在摊开的沉降监测报告上,迅速洇开几朵不规则的、深色的花。

“你干什么?!”王德发被林野这突兀的、近乎失态的反应吓了一跳,眉头紧锁,脸上迅速堆起浓浓的不悦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一惊一乍的!像什么样子!坐下!”

他厉声呵斥着,显然将这理解成了年轻人对他权威的无声抗议或情绪失控。

林野没有坐下。他甚至没有去看段长那张因愠怒而涨红的脸。他的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骤然收缩,像受惊的猫眼。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几乎盖过了窗外淅沥的雨声。

那短暂到近乎虚幻的失重感——那绝非错觉!那是地层深处某种庞大结构在巨大应力下瞬间屈服、错动、释放能量时,传递到地表最微弱也最致命的信号!是灾难来临前,大地发出的最后一声呻吟!

“段长!”林野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嘶哑、尖利,像砂纸磨过生铁,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和巨大的恐惧,硬生生撕裂了办公室里凝滞的烟雾,“动了!刚才!地…地下动了!下沉!是瞬间沉降!就在刚才!就在我们脚下!!”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指因为用力撑着桌面而指节发白,剧烈地颤抖着,“来不及了!K117+500!那地方…那地方现在就是颗炸弹!必须马上拦停所有列车!马上!!!”

他的吼声,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猛地捅破了办公室里那层由烟雾、官腔和自欺欺人织成的厚重帷幕。

王德发脸上的愠怒瞬间凝固了。他夹着烟的手指僵在半空,燃烧的烟灰无声地掉落在他深蓝色的制服裤子上,烫出一个微小的焦痕,他却浑然不觉。那双被松弛眼睑包裹着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浑浊的瞳孔里,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林野那张因极度惊骇而扭曲的、年轻的脸庞。那里面,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质疑或狡辩的余地,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对灭顶之灾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段长所有的“大局”和“经验”。

“你…你说什么?”王德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地扭过头,望向窗外。雨,依旧下着,冰冷密集的雨线抽打着玻璃。窗外,是工务段熟悉的场院,是远处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的铁轨轮廓。一切似乎平静如常。

然而,就在他视线投向铁轨方向的瞬间——

轰隆隆隆……!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巨响,穿透了层层雨幕和空间的距离,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狠狠地撞进了段长办公室!整栋大楼的玻璃窗都在同一时刻发出了高频、刺耳的嗡鸣和震颤!

这绝不是雷声!雷声在高天之上,炸裂而短暂。这声音来自脚下的大地,沉闷、厚重、连绵不绝,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毁灭性的力量感!仿佛大地深处,有一座庞大的山峦,在无可抗拒的伟力下,轰然崩塌、解体!

“呜——呜——!!!”

几乎与那地鸣声同步,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属于钢铁巨兽的汽笛长啸,从雨幕笼罩的远方,从K117+500的方向,以一种决绝的、撕裂一切的姿态,疯狂地、绝望地刺破长空!

那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钢锥,狠狠扎进林野和王德发的耳膜,直刺心脏!

林野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不是因为脚下可能再次传来的震动,而是被这声汽笛蕴含的、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彻底攫住了心神。他猛地扑向窗边,布满雨痕的冰冷玻璃被他滚烫的掌心贴上,瞬间蒙上一层白雾。他徒劳地用手掌疯狂擦拭着,指甲刮过玻璃发出刺耳的噪音。

窗外,雨幕茫茫。但在那遥远的天际线方向,在K117+500路基沉降点的大致方位,一股浓重的、不祥的灰黑色烟柱,如同一条从地狱里挣脱出来的恶龙,正挣扎着、扭曲着,狂暴地撕开灰白色的雨幕,冲天而起!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即使被重重雨帘阻隔,那股烟柱的庞大、狂乱和毁灭性的姿态,依旧清晰得令人窒息!

林野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向深渊拖拽。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他死死盯着那股狰狞的烟柱,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发黑,只有那象征着毁灭的黑色图腾在视网膜上疯狂燃烧。

在那片迅速吞噬他意识的黑暗彻底降临之前,一个庞大而扭曲的幻象,带着地狱般的灼热气息,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雨幕被无形的巨力撕成碎片!一节节钢铁铸就的庞然车体,如同被顽童肆意扭断的玩具车厢,在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力量下,痛苦地扭曲、弯折!沉重的车轮脱离了铁轨,徒劳地空转着,然后被狠狠抛向空中,翻滚着砸向泥泞的大地!玻璃碎片如同密集的冰雹般激射!撕裂的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扭曲的构架下,是……是刺目的、喷溅的鲜红!

那列本该在铁轨上平稳飞驰的钢铁长龙,在他眼前无声地、却又无比惨烈地崩塌、解体!碎片混合着生命,在冰冷的雨水和泥泞中……四散飞溅!

“不……!”一声破碎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嘶吼,终于从林野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带着血腥味。他撑在窗台上的双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爆出青筋,指甲深深陷入窗框的木质漆皮里,留下几道惨白的刻痕。冰冷的玻璃紧贴着他的额头,那刺骨的凉意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脑中那幅地狱图景带来的灼烧感。冲天的烟柱在灰暗的雨幕中翻滚、膨胀,像一只狞笑的恶魔之眼,死死地钉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死寂。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了,凝固成一块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劣质烟草燃烧后残留的焦糊味,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林野猛地回头。

段长王德发像一尊突然被抽掉了所有骨架的泥塑,整个人从那张宽大的皮转椅上滑了下来,沉重地瘫坐在地上。他刚才还夹在指间、象征着他“大局观”的那半截香烟,此刻正无力地躺在他脚边的地毯上,暗红的火星微弱地明灭着,挣扎了几下,最终不甘地彻底熄灭,冒出一缕细弱的青烟。他那只保养得还算不错、用来签署文件和弹烟灰的右手,此刻正无意识地、痉挛般地死死抠着办公桌坚固的实木桌腿,指甲在深色的漆面上刮擦出令人心头发紧的“吱嘎”声。他肥胖的身躯筛糠似的抖动着,深蓝色的制服前襟被他自己抓得皱成一团,领口的扣子绷开了一颗,露出里面同样被冷汗浸透的白色衬衣领子。

那张被烟雾熏染得常年泛黄浮肿的脸,此刻褪尽了所有血色,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死灰般的惨白。嘴唇哆嗦着,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只有喉咙深处传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气流声。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彻底失去了焦点,空洞地、直勾勾地瞪着前方——不是窗外的烟柱,也不是林野,而是穿透了墙壁,落向了某个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充满了毁灭和无法挽回后果的虚空深渊。冷汗像决堤的洪水,从他稀疏花白的鬓角、额头上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迅速浸湿了他的衣领和肩章。一股浓烈的、无法掩饰的骚臭味,开始从他瘫坐的下身位置弥漫开来,迅速污染了房间里原本就浑浊的空气。

林野只看了一眼,胃里就是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他猛地扭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看段长那副彻底崩溃的丑态。那代表着权力和秩序的制服,此刻被冷汗、失禁的污物和无法自控的颤抖彻底玷污、瓦解,露出了里面最不堪一击的恐惧内核。这幅景象带来的冲击和恶心感,甚至短暂地压过了远方那场正在发生的、真实的灾难所带来的惊骇。

“呜——呜——呜——!!!”

凄厉的警报汽笛声,不再是先前那一声绝望的嘶鸣,而是变成了急促、连续、疯狂敲响的丧钟!一声接一声,像垂死巨兽最后的哀嚎,带着撕裂金属的尖锐,穿透层层雨幕,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工务段每一扇窗户,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这不再是单一声源的呼救!这是多节机车在巨大冲击和挤压下,自动防护系统被触发,同时发出的、响彻云霄的、最高级别的灾难警报!

“铃铃铃——!!!”

“铃铃铃——!!!”

“铃铃铃——!!!”

几乎就在汽笛声响起的同时,段长办公桌上那几部颜色各异的电话——红色的内部紧急专线、黑色的调度直通线、白色的行政外线——像一群被同时掐住了脖子的尖叫鸡,骤然爆发出刺耳欲聋、此起彼伏的疯狂嘶鸣!铃声叠加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声浪,瞬间充满了整个办公室!那急促的频率,仿佛无数只无形的手,正通过这些冰冷的线路,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撕扯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林野的身体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冲击得晃了一下。他猛地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列车解体的幻象和耳边震耳欲聋的噪音。再睁开眼时,他眼底只剩下一种被冰水浸透的、近乎残忍的清醒。他不再理会瘫在地上、失魂落魄、被电话铃声吓得浑身剧震却不敢去接的段长。

他一步跨到办公桌前,目光像鹰隼般扫过桌面上那几部狂啸不休的电话。没有任何犹豫,他一把抓起了那部颜色最醒目、铃声也最为尖锐刺耳的——鲜红色的内部紧急专线听筒。

听筒刚贴到耳边,里面就炸开一个男人嘶哑到破音的、带着哭腔的吼叫,背景是混乱到极致的巨大噪音——金属扭曲断裂的尖啸、蒸汽泄漏的嘶鸣、玻璃粉碎的哗啦声、还有无数人惊恐绝望的哭喊和尖叫!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如同地狱的协奏曲,瞬间灌满了林野的耳道:

“喂?!喂?!段长?!段长是你吗?!完了!全完了!K117+500!路基…路基他妈的塌了!塌了!!”电话那头的人显然已经彻底崩溃,语无伦次,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是…是K248!下行!重载货运!煤!全是煤啊!…翻…翻了!车头…车头都他妈的栽下去了!后面…后面全挤上来了!…火!有火!煤尘炸了!…救命啊!快来人啊!好多…好多血!…调度!调度他妈的死哪去了?!…”

林野拿着听筒的手,稳如磐石,指节却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没有一丝血色。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所有的肌肉都像是被冻结了,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黑色火焰。电话那头传来的每一个字、每一声惨叫、每一种地狱般的噪音,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神经上。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某些支撑了他二十多年的、关于秩序、规则和未来的东西,正在随着那电话线另一端传来的绝望哭嚎,寸寸崩塌,化为冰冷的齑粉。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只是沉默地、冰冷地听着。直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在一声巨大的、似乎是金属撞击的轰鸣背景音中,变成了一声短促的惨嚎,随即戛然而止,只剩下忙音单调而空洞的“嘟…嘟…嘟…”。

林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那部鲜红如血的电话听筒。塑料外壳触碰座机的底座,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这被电话铃声和远方汽笛声充斥的混乱房间里,却显得异常清晰、冰冷。

他没有再看一眼瘫在地上,被尿骚味和恐惧包围、正用呆滞目光望着他的王德发。段长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林野猛地转过身。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几步冲到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前,一把拉开了房门。

门外,早已不是几分钟前的样子。

走廊里挤满了人!工务段机关各科室的人像被炸了窝的马蜂,全都涌了出来。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惊惶、茫然、难以置信和极度的恐惧。技术科的老刘脸色煞白,手里还捏着一份没来得及放下的文件,纸张的边缘被他无意识的手攥得皱成一团。安全科的小李双手死死捂着嘴,眼睛瞪得溜圆,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更多的人伸长了脖子,试图望向段长办公室洞开的门内,或是望向走廊尽头那扇能看见事故方向烟柱的窗户。议论声、惊呼声、焦急的询问声,如同煮沸的开水,在狭窄的空间里翻滚、膨胀。

“怎么回事?!”

“哪里爆炸了?!”

“汽笛!是事故警报!”

“调度室电话打爆了!占线!”

“快看!那烟!我的天啊…”

“是不是…是不是咱们管段出事了?!”

混乱的人潮在林野拉开门出现的瞬间,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凝滞。所有的目光,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惊疑、询问、求助、甚至是盲目的期待——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刚从段长办公室冲出来的年轻技术员身上。他脸上那种近乎死寂的冰冷和眼底燃烧的黑色火焰,让嘈杂的走廊瞬间安静了几分。

林野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刮刀,扫过眼前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他没有停留,更没有解释。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他拨开挡在身前一个还在发懵的科员,力量大得让对方一个趔趄。他像一枚出膛的炮弹,撞开混乱拥挤的人群,在狭窄的走廊里硬生生犁开一条通道。肩膀撞到人,他不管不顾;有人试图拉住他询问,被他粗暴地甩开。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不顾一切的冲力,直奔走廊尽头——那里是调度室的方向!是此刻整个工务段唯一可能还有一线机会与事故现场、与外界救援力量建立联系的中枢神经!

“让开!”

一声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从他喉咙里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凶悍和急迫。被他撞开的人惊愕地看着他风一般掠过的背影,看着他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的工装,看着他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以及那浑身散发出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危险而绝望的气息。

走廊的尽头,调度室那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门紧闭着。门上的小窗透出里面惨白而急促闪烁的灯光。门内,隐约传出比走廊里更加混乱、更加声嘶力竭的吼叫和电话铃声的狂轰滥炸。

林野冲到门前,没有丝毫犹豫,抬起脚,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踹在了那扇紧闭的铁皮门上!

“砰——!!!”

一声巨响,如同惊雷,在混乱的走廊里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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