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被化工厂的轰鸣和刺鼻气味填满的夜晚。陈默攀附在离地十几米高的金属格栅平台上,脚下是纵横交错的粗大管道,发出沉闷的嗡嗡声。空气灼热得如同桑拿房,劣质防护服紧紧裹在身上,汗水像无数条小虫在皮肤上爬行,汇聚成溪流,浸透内里的衣衫,又被闷在里面,带来令人窒息的粘腻感。
他正用力扳动一个锈蚀严重的巨大阀门。阀门年久失修,纹丝不动。每一次发力,手臂的肌肉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汗水顺着额角滚落,流进眼睛里,火辣辣地疼,又被防毒面具闷住,视线一片模糊。
“妈的!没吃饭啊!用点力!”领班粗哑的吼声从下方传来,夹杂着机器巨大的噪音,显得格外刺耳。
陈默咬着牙,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长长的扳手柄上,双脚死死蹬住格栅,身体几乎弯成一张弓。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野兽般的闷吼。锈死的阀门终于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丝丝。
就在这时,一股异常浓烈、带着强烈刺激性的气味猛地从旁边一处法兰连接处的缝隙里喷涌而出!淡黄色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即使隔着防毒面具,那股强烈的、如同腐烂鸡蛋混合着氯气的恶臭也直冲鼻腔!
“操!泄漏了!快撤!”下方传来惊恐的喊叫。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他猛地松开扳手,身体向后急退!动作太猛,脚下被一根凸起的管道绊了一下,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朝后摔去!
“砰!”一声闷响。
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冰冷的金属管道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尤其是后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痛得他蜷缩起来,倒吸一口冷气,却被那浓烈的毒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防毒面具里瞬间充满了痛苦的喘息和呛咳声。
“妈的!废物!还不快滚下来!”领班在下面气急败坏地吼着,自己却跑得飞快。
陈默忍着剧痛和窒息感,挣扎着爬起身。后腰的疼痛尖锐而持续,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处。他不敢停留,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顺着陡峭的金属楼梯往下跑,每一步都牵扯着后背和腰部的伤,痛得他冷汗直流。
直到冲出那片被黄烟笼罩的区域,跑到相对“安全”的通风处,他才敢摘下防毒面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后背和腰部传来的剧痛让他直不起腰,只能佝偻着,额头上冷汗涔涔。
“没死吧?”领班叼着烟走过来,上下扫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丝毫关切,只有被打断工作的烦躁,“死不了就继续!这点小泄漏,处理一下就行了!别他妈装死!” 他指了指旁边几个拿着工具、脸色发白的临时工。
陈默扶着冰冷的管道壁,艰难地喘息着。后背的疼痛像针扎一样密集,腰部的钝痛更是让他直冒冷汗。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咽了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重新戴上了那令人窒息的防毒面具,拖着剧痛的身体,一瘸一拐地,重新走向那片尚未散尽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淡黄色烟雾中。
他知道,不能停。停下来,今天的五百块就没了。停下来,高利贷的利息就会像毒蛇一样咬上来。停下来,杨雪的药…可能就会断。
天快亮时,陈默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出租屋。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后腰的疼痛越发清晰,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嘴唇因为疼痛而紧紧抿成一条线。
他轻手轻脚地开门,生怕吵醒里面的人。屋里一片昏暗,只有厨房的方向透出一点微光。陈母果然已经起来了,正在灶台前忙碌,准备早餐。锅里熬着白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温暖的米香。
“默?回来了?”陈母听到动静,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下,她一眼就看到了儿子那惨白的脸色和佝偻着的、明显不自然的姿势。她脸上的慈祥瞬间被惊恐取代,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进了锅里。
“默!你怎么了?!”陈母几步冲过来,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想要扶住陈默,又不敢碰他,声音带着哭腔,“摔着了?伤哪儿了?啊?”
陈默摆摆手,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却因为后背的剧痛而扭曲了表情,倒吸一口冷气。“…妈…没事…就是…不小心…磕了一下…” 声音嘶哑虚弱。
“磕一下能成这样?!”陈母根本不信,浑浊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看着儿子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看着他痛得直不起腰的样子,心如刀绞。“快!快坐下!让妈看看!”她手忙脚乱地去搀扶陈默。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被推开了。杨雪揉着眼睛走出来,睡眼惺忪,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妈,大清早的吵什么呀?还让不让人睡…” 她的抱怨在看到客厅里佝偻着身子、脸色惨白如鬼的陈默时,戛然而止。
她愣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地蹙起,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嫌恶。那股从陈默身上散发出来的、混合着汗臭、机油味、还有化工厂特有的刺鼻化学残留物的浓烈气味,让她本能地捂住了鼻子,后退了半步。
“你怎么…搞成这样?”她的声音里没有担忧,只有毫不掩饰的嫌弃和一丝被打扰的烦躁,“味儿也太大了!快去洗洗啊!熏死人了!”
陈母正扶着陈默的手臂,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看向杨雪,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心痛!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陈默用力握住了手腕。
陈默抬起头,看向杨雪。那张曾经让他心动的脸上,此刻只有对难闻气味的抗拒和对自身睡眠被打扰的不满。他后腰的剧痛还在持续地叫嚣着,提醒着他昨晚那生死一线的惊魂和此刻身体承受的痛苦。他看着她捂着鼻子的手,看着她蹙起的眉头,看着她眼中那清晰的嫌恶…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化工厂的毒烟更刺骨,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冻结了所有的痛觉神经。他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光亮,在杨雪那毫不掩饰的嫌弃目光中,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着母亲的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被风化的石雕。
“…嗯。”他低哑地应了一声,声音空洞得没有一丝波澜。然后,他拖着剧痛的身体,无视了母亲含泪的目光,也忽略了杨雪脸上那点残留的烦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僵硬地,挪向了那个狭小的、唯一能隔绝一点气味的卫生间。
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绝了他自己。
卫生间里没有开灯。陈默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后腰的剧痛一阵阵袭来。黑暗中,他缓缓抬起自己布满老茧、指缝里还残留着洗不净油污的手,凑到鼻尖。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机油、化学品和汗水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顽固地萦绕在手上,也深深地烙印在他每一寸疲惫不堪的躯壳之上。
他闭上眼,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他布满污垢的手背上,溅开一小片冰凉的水渍。随即,又被更多汹涌而下的温热液体覆盖。
无声的牺牲,在狭小冰冷的卫生间里,伴随着浓重的异味和身体的剧痛,被彻底淹没在无边的黑暗和死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