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死寂如古墓深潜。
粘稠黑水仍在冰冷地面缓慢扩散。硝烟、灰尘与幽冥深处的腐臭铁锈味彼此撕咬。
獬豸冠虚影消散,空气无形压迫稍减。但更深的恐惧寒流冲刷着江雪摇摇欲坠的神经。
“祭品?!钥匙?!……疯子!” 她耗尽力气嘶吼,颓然半伏于冰冷湿滑的地面。身体因颤抖和后背剧痛蜷缩。
额角胭脂红的判官笔胎记持续灼烧,抗拒带来诡异共鸣,刺痛中夹着悸动。
宋玉声——若还能称“人”——如一尊古庙褪色的石像,矗立阴影中。
深蓝布褂吸饱水汽,沉沉下垂。雨水沿衣角滴落,清晰敲击死寂。面容隐于黑暗,唯余那双嘉陵江底玄冰般的眼瞳,冰冷倒映着江雪瘫倒的绝望。
无怜悯,无嘲讽,无波动。只有亘古的麻木与了然。
江雪的挣扎质问,如沸水投入冰海,未激半点涟漪。
宋玉声终于动了。动作僵硬迟滞,精准如机括。苍白手抬起,五指微曲,对着库房百斤重的锈蚀铁门,虚空一召。
“吱嘎——嘎——砰!!!”
铁门被无形巨力硬生拽开!门轴金属嘶鸣,门板猛撞文件柜,巨响震耳。
门外,是霉味铁锈弥漫的幽深走廊。湿冷夜风雨气狂灌而入!
宋玉声目光不移,仍锁江雪。干涩声音带着冥律般的强制:
“信否,真否,由不得尔。镇龙井异动乃燃眉之祸。眼见……方为实。”
话音落,悬空手掌向下虚按!
磅礴巨力隔空降临!
江雪欲挣扎咒骂,力量钳制每寸筋骨!她如断线木偶,瞬间双足离地!
“啊——!放开!!”短促尖叫中,她被提离地面,双腿悬垂。后背剧痛引发眩晕。
宋玉声转身,毫无迟疑,踏入门外更深暗廊。无形巨力裹挟江雪,如影随形拖拽!
“不!放开!!”江雪扭动抓挠,触不到实物。她如风中残叶,被冷酷卷入长廊黑暗!
阴冷穿堂风扑面。宋玉声深蓝背影在昏暗应急灯下,如引渡亡魂的使者,于死寂通道沉默前行。
城市夜深。
暴雨转牛毛细雨,织成山城无边湿冷灰网。街道空荡,偶有车灯在路面积水拖曳光痕,旋即被暗吞噬。
两道虚影如幽灵,出现在长江南岸江滩边。对岸渝中半岛的摩天楼宇,在雨幕中晕成巨大墓碑剪影。
宋玉声行于前。深蓝布褂下摆吸满雨水泥泞,沉坠如铅。步履不快,每一步深钉泥中,留下孤绝湿痕。
江雪跟在他身后几步——实则被无形禁锢力场裹挟前行。湿透冻颤,后背伤处阴痛钻心,恐惧屈辱翻腾。
“到…底去哪……”声音沙哑颤抖。每次欲停,无形之力便强硬推搡,如冰冷沉重的灵魂锁链。
宋玉声沉默逆浑浊江流而行,走向灯光湮灭的黑暗河湾。雨点敲击碎石腐木,细碎单调。江水腥气混腐败淤泥恶臭弥漫。
愈行愈荒破。歪斜老槐如垂死枯骨,枯枝刺墨空。地面湿滑粘腻,淤泥垃圾淤积。残破防洪石堤坍塌,条石散落遍生滑腻青苔。
最终,在风化巨岩与茂密荒草半掩的陡峭山坡前,宋玉声止步。
他微抬首,冰冷目光投向坡上那片轮廓狰狞的庞大废墟。虽雨夜如墨,其断壁残垣的宏大——飞檐骨架、崩柱基座、坍塌门洞——仍透出浓烈腐朽古息。
一股刺骨阴寒自废墟深处弥漫,迫得人窒息。
丰都天子殿。传执掌阴阳的上古阴司重地,冥府权柄象征。如今它只剩这湮没荒草淤泥的残骸断壁,在夜雨中如巨大遗忘伤口,袒露江畔。
宋玉声踏上覆满滑苔草茎的古老石阶,雨幕中如一道深蓝刻痕。
江雪被无形力裹挟,趔趄紧跟。石阶湿滑险陡,每步如踏深渊。废墟内更暗如巨兽食道。空气冷如冻固,每次呼吸都似吸入千年尘霾与浓重血腥铁锈的腐恶!
“呕——!”极端不适与恐惧令江雪狂呕,心跳如擂,寒意彻骨。
宋玉声视若无睹。他如暗影融入黑暗,迅捷穿行巨墟——倒塌梁柱、半埋雕石、狰狞石兽残躯……构成险途。他毫无犹豫,如脑刻精确地图。
遇低矮断墙或深陷泥坑,身形诡谲闪烁,或以僵躯撞开朽木碎石。拦路之物触之即碎,噼啪轻响。
江雪被无形力推搡,踉跄难稳。湿衣紧贴,雨汗混流。她死死瞪向前方深蓝背影,眼中恐惧愤怒交织。那窒息的血腥铁锈味,如冰索勒紧心脏。
越过一片洇着深色污渍的塌陷石板广场,绕过几根断裂狰狞的鬼面石柱,宋玉声最终停在一片巨大塌陷坑洞边缘。
坑洞位洼地中心,散落断裂的黑色条石。此地是整个遗址最低洼处,空气更寒,血腥味浓至顶点!
坑洞本身令人心骇!
非地质塌陷。形状规则,边缘切割齐整,如深埋地底的巨金属圆环破土而出!
且非止一个!
围绕中央巨大深坑,密密麻麻数十个黑洞!洞口皆逾水缸径,排列隐循古律。即便浓黑夜色,洞口亦泛着陈年黑铁般的冰冷幽泽!
洞口边缘缠绕无数虬结粗锁链!锁链臂粗,一端深扎石地,另一端如垂死巨蟒,颓然垂向洞渊无底!
浓烈作呕的血腥铁锈味,正是源此!
而景象较气味更怖——
那些垂入洞口的锁链!并非自然锈蚀而断!
是被人……或某种力量,以无法想象之力……生生扯断、拧碎!
臂粗锁链残骸遍地!断裂处狰狞扭曲!唯见被洪荒巨兽反复撕咬、拧绞的痕迹!铁环拉伸变形、碎裂如破布!断口参差,布满铅灰新裂金属纤维!与锁链陈腐暗红厚锈形成刺目反差!
些许断链犹挂洞口微晃,磨出牙酸摩擦声!
最恐怖、血腥最烈的,是洞口本身!
“噗……噗噗……”
“汩汩……汩汩汩……”
粘稠腥臭、浓烈锈腐的……暗红色液体,如地狱喷泉,从数十口如魔眼裂开的洞中猛烈喷涌!喷溅半米高,甩落血花般的粘稠雨雾!
洞口边缘积聚厚厚一层,顺洼地缓流汇合,形成片片散溢尸腐铁锈味的……血沼!整个洼地,如神明屠戮后的炼狱血池!
镇龙井!传说中七十二口锁孽龙之井!真实的地缚魔渊!此刻正以最惨烈的方式宣告——囚笼已破!
“唔——呕!!!”
纵然心存抗拒与经历惊魂,目睹数十魔井喷血、锁链“被嚼碎”时,视觉冲击与生理不适仍彻底击溃江雪!
她猛蹲下,胆汁混恶心狂涌!呕吐撕扯后背剧痛,眼前阵阵发黑,涕泪狼狈。
这比宋玉声任何言语更直白!最野蛮的毁灭铁证!狰狞断链与喷涌血水,无声咆哮着一个冰冷事实:某种被镇压的极度凶戾之物,确已挣脱!
江雪吐得天昏地暗几近虚脱时,宋玉声那冰冷身影已立于洼地中心——巨大塌陷深坑之畔。脚下便是翻涌的暗红血水。
目光如凝冰,扫过喷血的镇龙井,最终投向中央那如巨兽喉洞的塌陷深坑。无一丝情绪波澜。
他缓缓屈膝蹲下。苍白如冰玉的手,毫无迟疑伸出。
未触新涌血泉。冰冷指尖径直探入脚下洼地积蓄的、粘稠如浆、散千年腐恶的……血浆表层!
指异常稳定,无分毫厌恶,如调试精密仪器的工匠。指尖在冰冷污血中滑过,沾上厚厚一层缓慢滴落的暗红血浆。
起身,目光锐利锁定巨大塌坑边缘——一片塌方乱石半掩的地面。有物在污血下反微光。
宋玉声走去,拂开碎石淤泥,露出半人高、半埋泥土的漆黑石碑!质似石非石,墨黑如漆,表面覆满干涸血污淤泥,面目不清。
他未擦拭。抬起沾满污秽暗血的手掌,掌底稳稳按上漆黑碑面!
一股冰冷精纯的奇异波动自掌心瞬间扩散!非力量气息,似沟通与引导。
碑面厚厚的血污淤泥瞬间“活”了!它们在宋玉声掌心新鲜粘稠血浆“浸润”下,以肉眼可见速度飞速“溶解”化开!如墨冰遇烙铁!污秽褪去,碑体依旧墨黑深邃!
宋玉声手掌如精准刻刀,凭掌指粘稠血污,在碑面缓缓擦拭!非写,是拭!以混合他自身力量的新鲜血浆为“洗剂”!
动作缓慢沉稳,带着近乎虔诚的仪式与难以言喻的凝重。碑面新鲜血浆随掌心移动,竟被“点燃”!
一股微弱邪异、如烙铁暗红余烬的暗红光晕,在被擦拭处流转闪烁!暗红所照,污垢加速消融,露出其下……
非光滑碑体!
漆黑碑身之上,竟镂刻着一道道深陷碑髓、如熔岩暗红流淌的……扭曲古字!
笔画凶戾狰狞!仿佛非雕凿,而是自墨黑碑体中生长的脉络!此刻,在宋玉声以新血邪力擦拭下,彻底“苏醒”!
当手掌最后一次抹过碑右下角,拭净。碑面暗红光晕剧烈闪烁,瞬间凝固定型!
六个拳头大小、熔岩暗红、犹自微蠕、散发灭世凶煞气息的扭曲古字,带着滔天恶意,赫然暴露于凄风冷雨与血腥恶臭之中!
字形扭曲如盘曲毒龙、厉鬼咆哮!虽不可辨,但当江雪惊恐目光触及瞬间,冰冷残酷的释义直烙灵魂深处——
“丁酉年 四月望”
“九龙抬尸 出夔门!”
“轰——!!!”
如末日神罚惊雷!十二字裹挟焚天煮海、葬灭人间的滔天凶戾,于江雪眼中疯狂膨胀!
四月初望?! 那岂不是……不到一月后?! 九龙抬尸?!冲出 夔门?!那长江三峡第一雄关?!
所有恐惧、恶心、抗拒、迷惑……被这赤裸预言彻底碾碎!
江雪脑中唯剩长江倒灌、川蜀沦泽、亿万生灵在洪魔咆哮中沉没的灭世幻象!
“噗通!”她膝盖一软,如遭抽骨,瘫坐进冰冷刺骨、粘稠滑腻的血沼之中。
污血漫过手肘,腥锈瞬间裹身,她却似无知觉。眼瞪滚圆,瞳孔只倒映着喷吐血红诅咒的诡异残碑,以及碑前于血沼污秽中缓缓站直、冰冷沉寂如绝壁孤峰的深蓝身影。
宋玉声缓缓收手,任指尖血浆滴落脚下血泊。抬头,冰冷视线穿透雨幕,投向更远的东方——长江咆哮的方向,万山重叠的夔门绝地。
洼地中,数十镇龙井仍在无休喷涌粘稠暗红“血泉”,“汩汩”、“噗噗”作响。那“九龙抬尸出夔门”的诅咒,在阴风凄雨与血腥恶臭的废墟之上,无声狞笑。
江雪瘫坐冰冷污血,大脑轰鸣后一片空白。额角灼烧欲裂的胎记,此时奇迹般平息。代之以渗入骨髓的冰冷——名为绝望的严寒,如遗弃冰海深处,刺骨万倍于宋玉声的寒。
宋玉声缓缓转身。深蓝袍裾浸于暗红血沼,更沉如铁。苍白面孔对着血污中失魂的江雪,冰瞳如嵌寒冰的墨玉。
无解释,无安慰,无丝毫波澜。仿佛揭示末日仅是拂去微尘。
他无声地看着她。目光不再审视器物,更像确认一个坐标——一个即将投入风暴中心的祭品坐标。
雨不知倦,冲刷污秽血沼,洗不净烙于空气灵魂的血腥绝望。
风呜咽过残垣断壁,将锁链断口的金属摩擦声,扭曲成声声如亡魂低语的……凄厉冷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