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死寂、无边无际的灰蒙幽冥之息,沉甸甸地压在杜子鸣这缕残存魂魄之上。
前方暗红花海无声翻涌,粘稠得令人窒息,似欲吞噬一切光亮与生机。
右前方浓如墨汁般翻滚的灰雾深处,一点微弱迷蒙的光晕,如同冰封世界最后一丝温暖的许诺,顽强穿透死寂。它牵引着他不顾一切地挣扎。
“石……光……”柳青玄破碎的警语,如同灵魂烙印,抵住了绝望花海的拉扯。
魂魄的求生欲混合着柳青玄那丝意念,驱使杜子鸣凝聚所有魂力,如同绝望的流星,一头扎进光晕传来的方向——那更加浓稠、搅动如鬼域怒涛的迷雾深处!
污秽幽冥气如千万冰冷毒蛇触手缠绕撕扯。无数透明残破怨魂伸出冰爪阻挡。魂体被死气疯狂消磨的痛苦比肩头剧毒更甚,微弱的意识在撕裂与冻结的狂潮中几欲崩散。
终于,前方翻滚的灰雾倏然稀薄!那点遥不可及的光晕骤然放大。视野豁然开朗——
一块难以想象的巨大奇石,如同亘古矗立的幽冥界碑,静静悬浮在迷雾环绕的空间中央。
巨石色泽温润沉郁,非金非玉,表面并非实体,而是流淌着一层如同水银、内蕴迷离光泽的奇异“镜面”。
光影在其上扭曲变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晕开涟漪,反射出无法辨识、混乱流淌的色彩!
那一点穿越幽冥吸引他的光晕,正源自石镜核心。
近了!
杜子鸣“意识”清晰感觉,自己魂体构成的微弱灰光边缘,如同冰晶投入沸水般,开始接触、融入、共鸣巨石散发的迷蒙光晕。
融会的瞬间,死寂空间仿佛投入万顷狂澜!巨大的石镜面猛然沸腾。那些混乱流淌的迷离光芒漩涡般向内坍缩凝聚。整个石面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片不断变幻的巨大光影幕布!
一幕幕清晰无比的画面,带着鲜活浓烈的气息,如奔腾怒潮,瞬间填满杜子鸣的“视野”,狠狠灌入他“感知”最深处。他像撞破尘封壁障,被无可抗拒地拖入另一个少年悲凉命运的漩涡。
首先占据感知的,是无尽窒息之暗。
狭窄,逼仄。巨大的无形囚笼感如铁水浇灌。
视线艰难抬起,越过低矮的乌木书案,越过窗棂上冰冷生硬的凤鸟纹样……终于穿透格窗上半部狭窄一方。
映入眼帘的,是高耸冰冷的灰青色砖墙,墙顶之上,是被四方囚笼强行切割的一方小小灰蓝天空。
几只不知名的小黑点在那点可怜的蓝中迅疾划过,掠起的剪影带起一丝微弱风声,成了这灰暗世界里唯一转瞬即逝的鲜活注脚。
压抑,无尽的压抑,如同磐石压在心口。
“宁儿?看什么呢?”一个刻意压低、却难掩洪亮本质的嗓音带着阳光般的暖意,撞破了沉滞牢笼。
一个魁梧雄壮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蹲到“身边”。阳光照在他虬髯戟张、虎目炯炯的脸上,刻出沟壑纵横,却掩不住眉宇间爽朗豪气。是独孤焕!“六叔”!
他粗壮有力的手臂小心翼翼环过来,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动作轻柔。宽厚温暖的手掌摊开,指缝间露出两颗碧油油、圆滚滚的小小梅子,散发酸涩清冽的味道,瞬间冲淡窒息的霉味。
“喏!尝鲜!刚从外面树上摘的!”他咧嘴笑着压低嗓门,“甜的哩!别让你爹看见!嘿嘿!”
那只大手极快地将梅子塞入“自己”冰凉的小手。粗糙温热的手指碰到冰凉的掌心,带来难以言喻的暖意。
杜子鸣(宇文宁)的心随着那触碰剧烈悸动。无数情绪混杂冲撞!
紧握梅子的小手猛地攥紧,带着绝望的贪恋。
喉咙像被堵住,只发出模糊气音。目光死死粘在独孤焕那能驱散阴霾的脸上。
独孤焕的大手用力揉了揉“他”的头顶,虎目中笑意飞扬,又瞬间涌上心疼与沉重:“怕个卵?天塌下来,六叔这身板给你顶着!早晚一天……”
他抬头,眯眼望向更高更远的天空尽头,声音悠远,“……等你六叔给你把那些碍眼的墙都拆光喽,咱们骑着大马去城外撒欢!看洛河船帆如箭,看城里花灯似海,妇人家的石榴裙比火烧云还艳,娃娃们追着风车满大街疯跑!那才叫活得像个人样!”
浓眉下目光灼灼,仿佛已看到喧闹自由的画卷。
洛河船帆?花灯?石榴裙?风车?这些只在想象中闪烁的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宇文宁(杜子鸣)的“心”上!
画面猛然撕裂。
眼前依旧是冰冷的格窗,窗外景象却似破碎水镜。
巨大阴影遮蔽了所有光亮。独孤家主——面容阴翳、眉宇刻着深重戾气与算计的老者侧影笼罩下来。阴影中,他深沉如古井的目光扫过窗内,带着冰冷的审视与警告。
与此同时,窗下廊柱阴影里,一个单薄的身影死死绞着衣角,半截手臂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一个布裙年轻婢女(徐阿尼?)的身影若隐若现。
她低垂面容,目光惊恐万状地在阴翳侧影与窗内之间扫过,几次想缩回黑暗又被无形恐惧钉在原地。颤抖的手指像要掐进大腿,嘴唇嗫嚅着却死死咬住。
最终,那恐惧绝望的目光触及老者阴沉侧脸时骤然定格,仿佛看到无法逃脱的宿命。
轰——!
画面骤然扭曲、颠倒、燃烧!
震耳欲聋的巨响炸在识海深处。整个独孤府邸陷入火海与血腥。府门外,呼喝、哭喊、兵刃撞击、马蹄碎石声混乱咆哮。
火影摇曳的混乱庭院中,独孤焕高大的背影在无数甲士刀光中屹立如山!他背对着这里,面向大门方向,虬髯沾着鲜血,仰头发出一连串豪迈到撕裂喉咙的狂笑!那笑声中是无尽悲愤、诀别、绝望与……解脱!
“是我!是我独孤焕!修炼猫鬼邪术!勾结前朝余孽!觊觎国祚!图谋不轨!皆是我一人所为!!与独孤家无关!与旁人无关!!要杀要剐,冲老子独孤焕一人来——!哈哈哈——!!”
每一个字都如惊雷,劈在宇文宁(杜子鸣)意识之上,几乎将他脆弱“灵魂”震裂。肝胆俱裂的剧痛!撕心裂肺的悲鸣堵在喉咙无法发出!
“六叔——!!”意识深处炸开一声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凄厉无声呐喊!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将他从那燃烧毁灭的景象中拽走。
视角疯狂拔高、混乱模糊。独孤府在视野中迅速缩小、扭曲。风声呼啸,冰冷空气如利刃刮过。恍惚间只瞥见一个铁塔般的巨大玄色身影,背对燃烧地狱,带着他撞破夜色浓雾,冲向城外未知黑暗。
独孤焕决绝的背影,猩红跳跃的火海,“六叔”震天的狂笑,混杂无限悲怆与绝望的破碎光影疯狂旋转、撕裂,最终沉入无边冰冷死寂……
画面,渐渐清晰。
刺骨寒风灌入。不再是囚笼深宅,眼前是萧索荒凉、覆盖枯草残雪的乱石林野。远处,洛阳城巨大轮廓在天幕边沿形成沉默铁幕。
寒风呼啸,枯草如刀。一张破烂草席被石块勉强压住边角,发出猎猎哀鸣。
席上,躺着一个单薄瘦削到不成人形的青年——宇文宁。面色蜡黄近乎透明,嘴唇干裂灰暗,眼窝深陷如窟窿,唯有一双涣散的眸子,痴痴、空洞地望向阴霾天空。
那眼神没有死亡恐惧,只有空茫无际的疲惫,如同行至尽头的旅人,累得只想沉睡。
他一只手如同枯枝,紧紧攥着一张被反复摩挲、早已毛边翻卷、却依旧保持完好一面的空白粗纸卷。另一只枯瘦的手,艰难捏着几截磨平笔锋的秃炭笔头。纸张边缘沾染点点污黑发红的血迹。
他吃力地、近乎无声翕动嘴,每一个字都伴随肺部破旧风箱般的嘶哑气音:
“焕……焕哥……”
“人……间……”
“好……美……”
那空洞的眸子艰难转动,投向草席旁一个在寒风中沉默守候、几乎完全融入阴影的巨大玄色身影轮廓。
最后的目光,带着无尽的爱与憾,无限眷恋地……投向远处那片灰暗天幕下矗立的、死气沉沉的洛阳城巨大阴影。仿佛用尽生命最后气力,带着无尽牵挂与遗憾,喃喃吐出:
“……还未……画……完……”
这几个字吐出瞬间,仿佛带走了他体内残存的最后生气。攥着纸卷的手骤然松弛,几根炭笔从指缝间无力滚落,在冰冷坚硬地面留下几道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残痕,如同他戛然而止的生命……
啊——!
一股难以形容、源自灵魂最深处、仿佛被亿万钢针同时攫穿搅碎的剧烈悲恸!这悲恸不属于杜子鸣,却清晰烙印他的识海!
如同宇文宁最后不甘的残念化为猛烈雷霆风暴,瞬间席卷他脆弱到极致的神魂!那是生的无尽眷恋!未竟承诺的遗憾!永失温暖的悲切!对冰冷围城最深沉的血泪控诉!
这情感洪流太过磅礴沉痛!
杜子鸣那缕残魂光影如同狂风中濒临熄灭的蜡烛,疯狂抖动、扭曲。他感同身受,痛不欲生!意识之弦绷到极限,铮鸣着,下一刻就要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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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世界,荣茂斋密室!
“噗——!”
一大口滚烫粘稠的鲜血如开闸洪流,猛地从柳青玄口中狂喷而出!血雾弥漫,星星点点洒落面前那盏剧烈晃动的青蚨引灯之上。
青铜古灯摇曳如风中残烛。惨青色的火苗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脖颈,疯狂抽搐拉长,又瞬间缩成针尖般细小黯淡的一点,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
柳青玄捏印的十指猛地剧烈痉挛,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他面如金纸,双眼死死翻出白翳,身体剧烈向后一仰!却在千钧一发间爆发出疯狂意志,硬生生将一口腥甜咬碎咽下,拼尽最后残力稳住印诀!口中爆发出一连串含混血沫、近乎疯狂的嘶吼咒音,试图将那一点即将寂灭的魂灯生生续住!
室内的寒意骤然刺骨十倍!仿佛幽冥风暴的中心已然降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