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触感粗糙,带着编织者笨拙的温度。
萧羽将那条围巾重新放回浅蓝色的礼品盒,盖上盒盖。
他本想再次将它塞进抽屉深处,动作却在半途停住。
就这样藏起来,与直接丢弃,又有多大分别?
他喉咙干涩,起身,打算去楼下倒杯水,书房的门被他随手带上,并未锁紧。
夜深了,别墅里一片寂静。
叶雪嫣从卧室出来,经过书房时,脚步顿了顿。
门缝里没有透出灯光,她以为萧羽已经回房休息。
手刚要推门,想替他关好,却从那道缝隙里,瞥见了书桌最下层那个半开的抽屉,以及抽屉中露出的浅蓝色一角。
是那个礼品盒。
她记得这个盒子。下午她回来时,刘妈提过一句,说萧羽带了个礼盒回来,直接进了书房。她当时并未在意。
叶雪嫣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渗进的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她走到书桌前,借着月色,慢慢拉开那个抽屉。
礼品盒静静躺在那里。她打开它。
一条手工编织的围巾,针脚歪歪扭扭,颜色是略显暗淡的灰蓝。
叶雪嫣拿起围巾,指尖轻轻抚过那些拙劣的针脚。
她想起昨夜,叶冰依在阳台上,背影单薄,隐约的哭声断断续续,直到凌晨。那些尖锐的、带着敌意的话语,此刻仿佛找到了源头,清晰地指向一种她不愿深思,却又无法忽略的情愫。
原来是这样。
“咳。”门口传来一声轻咳。
叶雪嫣回身,萧羽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水。
他看着她手中的围巾,表情凝固。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萧羽。”叶雪嫣先开了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却听不出什么情绪。
萧羽走了进来,将水杯放到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你还没睡?”
“嗯。”叶雪嫣的视线重新落回手中的围巾,“这个……”
萧羽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准备了许多解释,关于意外,关于巧合,关于他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但此刻,那些话都堵在喉咙里。
叶雪嫣抬起头,看着他,唇边忽然有了一点极淡的笑意,像月光下湖面泛起的微澜。“冰依的手艺,比我当年织毛衣好多了。”她说着,将围巾递还给他。
萧羽怔住了,他伸出手,机械地接过那条围巾。
它在他手中,忽然变得无比沉重。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
她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是用这样一句平淡的话,揭开了所有他试图掩藏,或者说,他自己都还未完全理清的混乱。
“我……”他想说点什么,解释点什么。这条围巾的出现是个意外,他对叶冰依没有别的想法,他只是……只是什么?他发现自己也说不清楚。
叶雪嫣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转向窗外。月光依旧清冷,均匀地洒在地面。“她织这个,应该花了不少心思。”
“我不知道这是她……”萧羽试图辩解,声音干涩。
“是吗?”叶雪嫣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你书桌的抽屉,平时都锁得很好。”
一句话,让萧羽所有未出口的辩白都显得苍白无力。
是的,他今天没有锁。因为他自己也心乱如麻。
叶雪嫣转过身,朝门口走去。“不早了,我有些累,先去睡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与往常无异,却又似乎多了些别的什么。
“雪嫣。”萧羽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他看着她的背影,那条围巾在他手中,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这件事……”
“明天再说吧。”叶雪嫣轻轻说了一句,拉开门,走了出去。
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渐渐远去,最后是卧室门轻微的闭合声。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萧羽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的围巾。
那些歪扭的针脚,在月光下,仿佛每一个都充满了嘲讽。
他以为她会生气,会质问,甚至会哭闹。但他没有预料到这种平静。
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她看透了一切,却选择不戳破,不追问。
窗外的月光,穿过玻璃,照亮他手中的围巾,也照亮他纷乱的心绪。
他与她之间,似乎一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而今夜,这层纱被叶冰依这条笨拙的围巾彻底扯下。
心如明镜。
是谁的心如明镜?是她,还是他?
他将围巾放到书桌上,走到窗边。夜色浓重,远处的城市灯火阑珊。
天色微亮,萧羽一夜未眠。
昨夜书房里的每一幕,每一个字,都在他脑中反复回放。
叶雪嫣的平静,那条围巾,以及他无法解释的混乱。
他起身,动作带着几分僵硬。窗外的晨曦勉强驱散了些许暗沉,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楼下隐约传来细微的动静,是准备早餐的声音。
他磨蹭了片刻,终究还是得下去。
餐厅里,叶雪嫣已经坐在桌边,正慢条斯理地喝着牛奶。
晨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神色如常,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萧羽拉开椅子坐下,喉咙有些发干。“早。”
“早。”叶雪嫣应了一声,没有看他,注意力似乎全在手中的杯子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
脚步声从楼梯传来,很轻,带着犹豫。
叶冰依走了进来,她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没什么血色。她先是看到了叶雪嫣,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然后才注意到萧羽,匆匆低下头。
“姐……姐夫,早。”她的声音比蚊蚋大不了多少。
“早,冰依。”萧羽应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叶冰依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几乎是立刻就埋下了头,仿佛餐盘里的煎蛋是什么稀世奇珍,值得她全部的专注。
往日里,早餐时总会有些轻松的交谈,多数是叶冰依叽叽喳喳地说些学校的趣事,叶雪嫣偶尔含笑应和。
今天,餐桌上只有碗筷轻微碰撞的声响,单调而刺耳。
萧羽觉得盘中的食物味同嚼蜡。他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什么呢?问天气?还是问冰依昨晚睡得好不好?
他偷偷觑了一眼叶雪嫣,她依旧平静地用着餐,似乎完全不受这氛围影响。
可越是这样,萧羽心里的石头就越沉。她的平静,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质问都更让他难安。
叶冰依几乎没怎么动面前的食物,小口小口地拨弄着,像是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
她的头垂得更低,萧羽甚至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这算什么?他想。一场无声的审判?
他自己,是罪魁祸首。
“冰依,”叶雪嫣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切断了餐桌上紧绷的弦,“你最近是不是睡眠不太好?黑眼圈有些重。”
叶冰依的肩膀猛地一抖,手里的叉子碰到盘子,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她豁然抬头,脸上血色褪尽,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萧羽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来了。
“我……我没事。”叶冰依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颤抖,“就是……昨晚,有点失眠。”
“是吗?”叶雪嫣放下手中的牛奶杯,用餐巾轻轻擦拭了一下唇角,“我还以为,你是因为熬夜做些费神的事情,才没休息好。”
她的语调平缓,没有丝毫波澜,却字字句句都像带着钩子,勾得人心头发紧。
叶冰依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在下一秒变得惨白。
她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姐,我……”
“年轻人,有自己的爱好是好事。”叶雪嫣继续说道,视线转向窗外,那里有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只是凡事都要有个度,别太勉强自己,也别……影响了别人。”
“影响了别人”这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萧羽和叶冰依心上。
叶冰依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我……我知道了,姐。”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委屈和难堪。
萧羽看着这一幕,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他想替叶冰依说句话,或者对叶雪嫣解释些什么,但他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解释?他连自己都解释不清。
“吃饭吧,菜要凉了。”叶雪嫣收回视线,重新拿起刀叉,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刚才那几句对话只是寻常的姐妹闲聊。
但谁都知道,不一样了。
叶冰依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她胡乱地用叉子在盘子里戳了几下,然后猛地站起身。“我……我吃饱了,你们慢用。”她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出了餐厅,脚步声慌乱地消失在楼梯口。
萧羽看着她仓皇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餐桌上,只剩下他和叶雪嫣。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浓重,更加压抑。
“你……”萧羽艰难地开口。
“嗯?”叶雪嫣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你没必要这样对她。”萧羽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叶雪嫣的动作顿了顿,她放下餐具,看着萧羽,唇边勾起一点弧度,却看不出是笑意还是别的什么。“我怎样对她了?”
“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什么?”叶雪嫣反问,“我知道她是你妻子的妹妹,住在我家里,我关心一下她的起居,有错吗?”
萧羽语塞。她的话,滴水不漏。
“还是说,”叶雪嫣继续道,“你觉得我应该对她视而不见,任由她做一些……可能会引起误会的事情?”
“我没有那个意思。”萧羽辩解,却显得苍白无力。
“那你是什么意思?”叶雪嫣追问,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压力。
萧羽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他还能说什么?说那条围巾是个意外?说他对叶冰依没有别的想法?这些话,昨晚他就想说,但堵在喉咙里。现在,在叶雪嫣这般平静的注视下,他更说不出口。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确定那是不是全部的实话。
叶雪嫣看着他,片刻之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晰。“萧羽,有些事情,不是你不说,它就不存在。”
她站起身,“我吃好了。”
说完,她也离开了餐厅。
萧羽独自坐在餐桌旁,面前的食物早已失了温度。
昨夜,叶雪嫣说“明天再说吧”。
现在,算是说过了吗?
他不知道。他只觉得,那层曾经隔在他和叶雪嫣之间的薄纱,在昨夜被围巾扯下后,今天早上,又被叶雪嫣亲手用更复杂的方式,织了回去。
只是这一次,纱的材质,是冰。
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无法浇灭他内心的燥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