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陷阱
民政局门口那棵老槐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刺向铅灰色的天空。赵玉梅把围巾裹紧些,看着周明远从出租车上下来。他穿着挺括的驼色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去参加宴会。
“玉梅,别闹了,”周明远伸手要拉她,“昨天是我糊涂,咱们回家好好说。”
赵玉梅侧身避开:“周明远,今天只有一件事——离婚。”
半年前也是在这棵槐树下,周明远替她拂去肩头的槐花:“玉梅,夕阳正好,带你去个好地方。”
车沿着环海路盘旋而上,停在山顶观景台。海面碎金浮动,落日熔金。周明远变戏法似的从后备箱拿出保温壶:“大红袍,配夕阳正好。”茶香氤氲中,他忽然握住她的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遇见你是老天开眼。”
赵玉梅眼眶发热。二十年前丈夫车祸去世,她带着三岁的女儿开裁缝铺维生。女儿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她才算喘口气。相亲时介绍人说周明远是退休处长,她原以为会端着架子,没承想竟是这般温柔体贴。
晚餐选在旋转餐厅。水晶灯下,周明远仔细剥开虾壳,雪白的虾肉落在她碟中:“这家醉虾是一绝。”又夹起清蒸鱼,指尖灵巧地剔除细刺。冷气太足,赵玉梅打了个寒噤,带着体温的西装已披在她肩上。
“周大哥...”她有些无措。
“叫明远,”他眼里映着烛光,“以后有我疼你。”
领证那天飘着细雨。周明远撑伞护着她走进民政局,大红结婚证递来时,他郑重其事放进丝绒盒:“玉梅,余生请多指教。”赵玉梅摸着盒面凸起的并蒂莲,二十年来头一回觉得心落到了实处。
当晚周明远拿出记账本:“咱们都有子女,生活费各出一份。我退休金七千,出两千;你裁缝铺收入三千,出一千。公平合理。”赵玉梅点头,她图的是知冷知热的人。
变故从第三个月开始。儿媳妇查出双胞胎,小两口在饭桌上愁眉苦脸:“爸,我们天天吃外卖不是办法...”
周明远给赵玉梅舀了碗鸡汤:“你张姨最会调理身子,以后来家吃晚饭。”赵玉梅看着儿媳妇隆起的肚子,那句“裁缝铺六点才关门”咽了回去。
从此每天像打仗。五点关店门冲进菜市场,六点半必须开饭。有天刚端上糖醋排骨,儿媳妇“哎呀”一声:“张姨,幼儿园刚通知要交手工,我今晚得加班...”
周明远把汤匙递到妻子嘴边:“玉梅辛苦点,明天帮接孩子。”
赵玉梅在幼儿园门口等到天黑。叫朵朵的小女孩噘着嘴:“小朋友都走光了。”她背着孩子爬五楼,门一开就听见抱怨:“朵朵饿得直哭,饭还没好?”
厨房油烟机轰鸣,赵玉梅呛得咳嗽。周明远端着紫砂壶踱进来:“明天炖个猪脚,芸芸需要胶原蛋白。”
周末女儿晓蓉回家,见到的就是这幅景象:客厅里周明远逗着孙女看电视,儿媳妇刷手机咯咯笑。母亲系着围裙在厨房剁鸡,后背汗湿一大片。
“妈!”晓蓉冲进厨房夺过菜刀,“他们没手没脚吗?”
赵玉梅慌忙关上门:“别嚷,你周叔听见不好。”
水龙头哗哗响,晓蓉洗着菠菜突然掉泪:“您图什么?从前开裁缝店腰疼得睡不着,现在倒给人当老妈子!”
赵玉梅望着玻璃门外。周明远正把剥好的橘子喂给孙女,侧脸在灯光下温润如玉。她想起观景台上那杯大红袍,心头那点委屈又化了:“你周叔...对我好。”
真正寒心是在雨天。公交车在学区堵了四十分钟,朵朵饿得直哭。进门就撞上周明远的冷脸:“让你打车偏要省!芸芸饿得心慌你不知道?”
热油还在手背灼痛,赵玉梅脱口而出:“你们在家不能做饭?”
紫砂壶“砰”地砸在桌上。周明远指着她鼻子骂:“倒追我的多了去!给你名分是看得起你,当保姆委屈了?”唾沫星子溅到她脸上,那张儒雅的脸扭曲得骇人。
夜里赵玉梅摸着手腕上的玉镯。这是周明远送的新婚礼,说翡翠养人。冰凉的镯子贴着皮肤,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亡夫送的那只银镯——早被典当换女儿学费了。
次日晨,周明远又变回温润君子。牛奶杯推到她面前时,赵玉梅看见他指甲修得圆润整齐。
“玉梅,”他声音像浸了蜜,“妈在养老院遭罪,我想接回来尽孝...”
“晓蓉约我逛街。”赵玉梅截住话头。翡翠镯子滑到腕骨,冰凉。
百货公司暖气太足,晓蓉攥着母亲的手:“妈您看明白没?他婚前那些好全是钩子!”
赵玉梅恍惚踩着电梯,满眼都是旋转餐厅的水晶灯。灯影晃成一片时,她一脚踏空栽下去。
“妈!”晓蓉的尖叫刺破喧嚣。
急诊室灯光惨白。赵玉梅右腿打着石膏悬在半空,晓蓉对着电话吼:“周叔!我妈摔骨折了!您...”
“晓蓉啊,”电话漏音严重,周明远的声音在病房回荡,“我高血压你知道的,医院细菌又多。你是亲闺女,照顾几天不是应当的?”
赵玉梅盯着石膏上渗出的血渍。那天她扭伤脚,周明远背着她走过半条樱花道,汗湿的白衬衫贴在背上,温热的。
“手机给我。”她声音平静。
周明远接得快:“玉梅别怕,我找最好的护工...”
“离婚吧。”
周明远在旧居楼下堵她时,手里晃着红丝绒盒子:“你住院我天天煲汤,都煳了三回砂锅。”他掏出发票,“看!托人买的野山参...”
赵玉梅从包里抽出病历摔在盒子上:“骨裂诊断书。要不要现在去医院拍片?”
周明远笑容僵住:“你装病?”
“比不上你会装。”赵玉梅转身开锁。防盗门关上前,她看见他驼色大衣沾了泥点——从前他连裤线都要熨得笔直。
离婚协议签得很快。周明远扣着钢笔:“玉梅,夕阳红也要讲良心。你住院我...”
“周处长,”赵玉梅第一次打断他,“您剥虾挑刺的本事,留着伺候下一位吧。”
裁缝铺重新开张那天,晓蓉送来新招牌:玉梅衣坊。赵玉梅踩着缝纫机,金线在藏青布料上游走。夕照漫进橱窗时,她望见对面茶馆走出一群人。周明远扶着个穿玫红大衣的女人,正弯腰替她系围巾。
“妈?”晓蓉担忧地递来热茶。
赵玉梅啜着茶看那对身影远去。暮色温柔,像半年前观景台上那杯大红袍。如今才懂,有些温柔是裹着糖衣的钩,专钓她这样渴了半辈子的鱼。
剪刀“咔嚓”绞断线头,她抚平旗袍襟口的褶皱。这双手被鱼刺扎过,被热油烫过,往后只为自己做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