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的墓地(一)
丈夫的骨灰盒刚被恭敬安放在家中灵位,我红肿的眼眶还盛着昨夜的泪水,门外便响起了粗暴的敲门声。门打开,门口挤着几张焦灼又陌生的脸孔,每人手中都捏着一张纸片。他们互相推挤着,将那些纸片硬塞到我手里,像递来烧红的烙铁。一张张翻看,每张白纸上都写着惊心动魄的数字,盖着丈夫熟悉的签名和鲜红指印,证明人一栏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粗略一算,竟已逼近二百万。
“嫂子,节哀啊,”领头那人搓着手,眼神却锐利如鹰,“这钱,是李哥去年为了买房子,从我们几个这里挪的。他特意嘱咐过,别张扬。现在……唉,人走茶凉,我们也是没办法……”
我攥着那叠滚烫的纸片,指尖冰凉,心脏沉入无底深渊。家里分明有两套宽敞的房,临街那间收益颇丰的店铺,还有他自己那辆日夜奔忙的长途货车,每年二三十万进项,一分不少都交到我手中。他,为何还要瞒着我借下如此巨债去买房子?这沉重的谜团,压得我喘不过气。
正当我陷入泥沼般的绝望,又一个不速之客登门。是个精心装扮过的年轻女人,眉眼间带着一种刻意的矜持和一丝藏不住的算计。她不请自来,一开口便像背书般流利:“大姐节哀。按《婚姻法》,非婚生子女同样享有法定继承权,这是法律赋予的权利。”她说话时,目光锐利地扫过客厅,像是在丈量评估每一寸空间的潜在价值。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回那冰冷的骨灰盒上,一股滚烫的屈辱和暴怒猛地冲上头顶,几乎想将那方小小的盒子狠狠摔碎在地!那些回忆碎片纷至沓来:半年前,丈夫突发脑出血,顷刻间成了毫无知觉的植物人。整整一百八十多个日夜,是我独自守在弥漫着消毒水与绝望气息的病房里,衣不解带地伺候着。喂食、翻身、擦洗、接尿……那些重复到令人麻木的动作,耗尽了我的心力。体重从一百二十斤直掉到不足百斤。没有一个人主动来替我哪怕一宿!只因那是我认定的丈夫,我咬着牙,独自扛着,无怨无悔。可如今想来,何等讽刺!我倾尽所有心力照顾的人,竟用瞒天过海的手段,用二百万债务换来的,是一座别墅!而那座别墅的产权证上,赫然写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正是眼前这位口若悬河、向我宣讲法律条款的女人!
原来如此!钱的去向,接收的人,此刻连同这叠沉重的欠条,都成了铁证。这些急吼吼上门的债主,转眼间便成了这场背叛最有力的证人。我看着她那张精心描画的脸,胸腔里的寒意几乎冻结了血液。转身走进里屋,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本深蓝色的产权证。我把它摊开在她眼前,手指用力点在上面我父亲的名字:“看清楚了。这铺子,是我妈家当年拆迁分给我的,是我一个人的!产权证上清清楚楚,写的还是我爸的名字,我是唯一的继承人!你口口声声要继承,我倒想问问,他留给你的,除了那座用债堆起来的空壳别墅,还有什么?是不是他活着的时候,也拿这些空头支票骗得你团团转?”
她脸上那份刻意维持的镇定瞬间崩塌,像是被戳中了最深的痛处,骤然爆发出尖利的哭嚎:“骗子!他就是个天杀的骗子!他明明说过……说过以后所有家产都是留给我儿子的!他亲口说的!”她哭天抢地,声音刺耳。
“省省吧,”我冷眼看着她涕泪横流的狼狈,声音里淬着冰,“那个会怜惜你这副模样的人,已经不在了。他骗没骗你,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但这二百万债务,白纸黑字,实实在在花在了你身上!你等着收法院的传票吧。”我语气冷硬如铁。
她被我眼中的寒光慑住,哭声噎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抽噎和怨毒的眼神。
送走这群不速之客,我立刻开始翻找律师的电话。店铺的账本、所有能证明资金流向的银行流水、丈夫手机里那些没来得及删除的可疑通话记录和转账信息……所有能证明那二百万债务并未用于夫妻共同生活、而是流向了那个“家外之家”的证据,都被我如同寻宝般一点点挖掘出来,仔细整理分类。这每一张纸片,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反复切割着我对过往的残存信任。
婆婆不知何时得了消息,颤巍巍地找上门来,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为难和一种令人心寒的偏袒。“小娟啊,”她声音带着犹豫,“人都走了……那些事,闹上法庭太难看了。那孩子,毕竟是我们李家的骨血,总要给条活路……”
我看着她,心底最后一点因为孝道而残存的温软彻底熄灭。“妈,”我打断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没错。如果你觉得需要有人给你讲讲法律,属于你的那份,你当然可以自己处置。”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洗得发白的旧衣,“可惜,您手里,除了那点仅够糊口的养老钱,还有什么?”她的心思早已偏到了胳肢窝,我又何必再背负这无谓的赡养责任?过去的情分,在这赤裸裸的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几天后,我独自去了陵园管理处。那处精心挑选、价值十三万的双穴墓地,安静地躺在宣传册精美的页面上。曾经,我以为那会是我们漫长旅程后最终的归宿,一个并列而眠的句点。如今看来,不过是场昂贵的讽刺。十三万,能做多少事?能填补多少生活的窟窿?我毫不犹豫地办理了退购手续。
丈夫的骨灰,最终被草草安葬在城郊一处价格低廉、管理粗疏的公共墓园角落。没有仪式,没有墓碑,只有一个潦草的编号。第二年清明刚过,我试图去寻找那个编号,却在迷宫般相似的狭窄过道里彻底迷失了方向。那些冰冷的水泥格子间,面目模糊,毫无特征。罢了,我站在杂乱无章的墓碑之间,四顾茫然,最终放弃了寻找。他生前大概就厌倦了与我绑缚的日子,死后又怎会愿意见我?这样也好,尘归尘,土归土,我孑然一身,正好清清静静地过我自己的日子。
法庭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我聘请的律师条理清晰,将那一叠叠银行流水、购房合同、产权证明以及债主们确认借款用途的证言,如同冰冷的铁证链条,一环扣一环地呈现在法官面前。每一次举证,都像在解剖一具名为“婚姻”的尸体,将其中腐烂的真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个叫小曼的女人坐在被告席上,脸色越来越白。当律师展示出别墅购买合同上她的签名,以及丈夫手机里那些露骨信息时,她精心构筑的防线终于崩塌。她突然失控地尖叫起来,指着空气,仿佛丈夫的幽灵就站在那里:“是他骗我!他说他老婆……说你们早就没感情了!他说那铺子他也有份!说以后什么都是我和儿子的!全是他的鬼话!现在他拍拍屁股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背这身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她嚎啕大哭,声嘶力竭,像个被抢走糖果又反被诬陷的孩子。
法官的法槌重重落下,声音回荡在肃穆的法庭里:“经查,债务系被告李xx(亡夫)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未征得原告同意,擅自举借,且所借款项明确用于购置不动产并登记于案外人张小曼名下。该债务未用于夫妻共同生活,依法不属于夫妻共同债务。原告不负清偿责任。关于张小曼所主张的非婚生子继承权,其可另案主张分割李xx遗产中其个人财产部分。但涉案别墅,系用上述非法债务购置,其产权合法性存疑,不纳入本次遗产分割范围。相关债权人可向实际使用人张小曼及李xx遗产继承人另行主张权利……”
判决词冰冷而准确,每一个字都像钉子,将小曼最后的希望钉死在棺木上。她瘫坐在椅子上,昂贵的套装也掩不住浑身的颤抖,昂贵的套装也掩不住浑身的颤抖,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冲刷出狼狈的沟壑,方才那点强撑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她死死盯着我,那目光淬了毒,混杂着滔天的恨意和一种被彻底掠夺后的茫然。
债主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判决书墨迹未干,便迫不及待地调转矛头,将小曼团团围住。讨债的吼声、小曼尖利的哭骂和辩解,在法庭门口狭窄的走廊里混作一团,嗡嗡地撞击着墙壁,引来无数侧目。我目不斜视,拎着装着判决书的文件袋,脊背挺得笔直,从这片令人窒息的混乱边缘穿过。律师低声提醒后续可能还有关于遗产分割的诉讼,我点点头,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那扇厚重的、隔绝了喧嚣的法院大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外面世界的光线和噪音猛地涌进来,竟让我感到一阵短暂的眩晕和解脱般的虚浮。阳光刺眼,空气里漂浮着春天特有的尘埃味道。
我没有回家。心像被掏空了一块,又被冰冷的铁块填满,沉甸甸地坠着。脚步有自己的意志,将我带到了那个他曾躺了半年、耗尽我所有气力的医院楼下。抬头望向那熟悉的、他曾住过的病房窗口,玻璃反射着正午刺目的阳光,一片白茫茫。恍惚间,那单调、冰冷、象征生命苟延残喘的“嘀——嘀——”声,仿佛又穿透玻璃,固执地钻进我的耳朵里。这声音曾是我半年生活的全部背景音,是绝望的计时器。如今听来,却像是对我那场自我感动的巨大付出的无情嘲笑。原来那日复一日的守护,那自以为是的“不离不弃”,在另一个女人和那座隐秘的别墅面前,廉价得不如尘埃。那半年的耗尽心血,不过是为一个早已背叛我的人,看守着一具早已背叛了我的躯壳。多么荒谬,多么巨大的讽刺!
我没有去那个廉价公墓。骨灰盒被我取了出来,一个粗糙的、毫无温度的陶罐。我捧着它,坐了很久的公交车,一直坐到城市边缘那片巨大的、正在被挖掘机蚕食的废墟地带。这里曾是我父母的老宅所在,承载着我童年所有烟火气的记忆,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巨大的黄色挖掘机在不远处轰鸣,机械臂起落,啃噬着残留的砖石,尘土在夕阳的光柱里飞扬。
我走到一片相对平整的瓦砾堆上,停下脚步。没有仪式,没有眼泪,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都嫌多余。我平静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拔掉了那个廉价陶罐的盖子。灰白色的粉末混杂着细小的骨殖碎片暴露在傍晚的风里。风立刻卷起它们,像扬起一把干燥的沙尘。我手腕翻转,将罐口向下倾斜。
骨灰无声地倾泻而出,扑向身下那片混杂着碎砖、断木和童年记忆残片的土地。风更大了些,卷起更多的尘埃,将那捧灰白的粉末裹挟着,打着旋,迅速吹散,混入废墟里无处不在的尘土之中,再也分不清彼此。一部分细灰被风卷着,扑向不远处那台轰鸣的挖掘机,瞬间消失在它吞吐的烟尘里。
我静静地看着,看着最后一点痕迹消失无踪。手里只剩下那个空荡荡、轻飘飘的陶罐。夕阳沉甸甸地压在西边残破的楼宇轮廓上,将我的影子在瓦砾堆上拉得很长,很孤单,却异常清晰。
我松开手。
粗糙的陶罐直直坠落,“啪”地一声脆响,砸在一块棱角分明的碎水泥板上,瞬间四分五裂,褐色的碎片迸溅开来,散落在灰土里,很快也被尘埃半掩。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埋葬了我过去、也埋葬了他的尘埃的废墟,转过身。残阳如血,泼洒在断壁残垣和轰鸣的钢铁巨兽上,勾勒出一个破碎与新生交织的、庞大而沉默的背景。风掠过空旷的废墟,扬起我的衣角和头发。
也好。从此以后,这世间再无需要我惦念的坟茔。
我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凹凸不平的瓦砾,朝着废墟之外,那片尚有人间灯火闪烁的方向走去。影子被夕阳投在前面,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却始终坚定地指向前方。那间写着我父亲名字的铺子还在,租金会按时存入我的账户。我能养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