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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二)

电话是王新仁出去借的。巷口杂货铺的公用电话,油腻腻的听筒,数字按键的边缘都磨得发白。阮雪攥着那张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纸条,指尖冰凉。王新仁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稀疏的行人,像一头护崽的困兽。他塞给店主一块钱,粗声说:“打个电话,很快。”店主眼皮都没抬,兀自看着那台小得可怜的黑白电视机。

阮雪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沉进了深不见底的寒潭,指尖颤抖着,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下去。每按一下,心就往下沉一分。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嘟——嘟——”都像锤子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终于,咔哒一声轻响,通了。

“喂?”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传来,背景里似乎有隐隐的麻将碰撞声。

“喂……喂?”阮雪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劈开,“是……张姐吗?”

“我是。你哪位?”那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是……是那天在小区,一位好心的太太,给了我您的电话……”阮雪语无伦次,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无法组织语言,“她说……她说您或许能帮帮我……”

“哦——”那边拖长了调子,麻将声似乎小了些,像是换了个更僻静的地方,“那个事儿啊。说说,怎么回事?你哪儿的?怎么过来的?”

阮雪像抓住救命稻草,竹筒倒豆子般,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孤注一掷的急促:“越南,河内。我叫阮雪。我男人是中国人,王新仁。我们结婚很多年了,两个孩子都在这边上学,大的初三,小的五年级。我以前……以前在河内大学念的中文……”她下意识地提到这个,仿佛那是她身上唯一还能证明自己曾经体面过的徽章。“签证……过期很久了。派出所不给办,说材料缺好多……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张姐,孩子要读书,我不能总这样躲着干活……” 说到后面,已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哽咽。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王新仁在一旁死死盯着阮雪的脸,眉头拧成了疙瘩,无声地用口型催促:“别哭!说重点!”

“嗯,听明白了。”张姐的声音重新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你这情况,难办。过期这么久,黑在这里,人家按规矩根本不会理你。材料?那都是明面上的说辞。关键得看有没有人愿意‘搭把手’,懂吗?”

“懂,懂!张姐,只要能办,我们……”阮雪急切地说。

“别急,”张姐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笃定,“我认识些朋友,在相关部门能说得上话。但疏通关系,请人吃饭、走动,哪一样不得花钱?现在办事,讲的是这个。”她似乎在那边做了个数钱的手势,尽管隔着电话线,那无形的压力依旧清晰地传递过来。

阮雪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看向王新仁。王新仁的脸在昏暗的路灯光下瞬间变得铁青,腮帮子咬得死紧,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无声地、用力地摇头,眼神凶狠得像要噬人。

“张姐……这个钱……大概……”阮雪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具体多少,得看人家开口。我也只是中间递个话。”张姐的语气滴水不漏,“这样,电话里也说不清。明天下午两点,你到五一广场东边那个‘老树根’茶馆,二楼最里间。到了报我的名字就行。记住,一个人来,别带男人和孩子,人多眼杂,不好谈。”

“嘟…嘟…嘟…”没等阮雪再问,电话已经被干脆地挂断。忙音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阮雪的耳朵。她拿着听筒,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王新仁一把夺过听筒,“啪”地一声重重扣在座机上,力道大得整个柜台都震了一下。店主不满地瞥了他一眼。王新仁看也不看,拉着失魂落魄的阮雪,几乎是拖着她,快步走进了旁边更深的巷子阴影里。

“听见了?听见她说啥了?!”王新仁压低声音咆哮,压抑的怒火在胸腔里翻滚,“钱!钱!还是钱!什么狗屁朋友!就是冲着那饼干盒子里的东西来的!那是华民下学期的书本费,是留着万一华英生病的救命钱!给了她,我们全家喝西北风去?啊?!”

阮雪被他吼得浑身一颤,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那怎么办?不去吗?这是唯一的……” 她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去!为什么不去?”王新仁猛地打断她,眼神里是豁出去的狠厉,也带着走投无路的疯狂,“去听听她到底要多少!但记住,一个子儿都不能先给!我们得看到‘真佛’,看到‘路’!听到没?”他用力捏着阮雪瘦削的肩膀,仿佛要把这最后的警告刻进她的骨头里。

福元中学初三(2)班的教室里,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数学老师的声音抑扬顿挫,正在讲解一道复杂的几何综合题。王华民坐在靠窗的位置,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紧紧追随着老师的粉笔头。他面前的草稿纸上,解题步骤清晰流畅,已经快完成最后一步。

“王华民,”数学老师点了他的名,语气带着惯常的赞许,“上来,把你的思路和答案写到黑板上给大家看看。”

教室里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有羡慕,有佩服,也有几道不易察觉的探究。华民在同龄人中,有种超出年纪的沉静。他站起身,动作利落,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他字迹端正有力,逻辑严密,一步步推导下来,最终得出一个漂亮的答案。

“非常好!思路清晰,解法精炼!”老师不吝夸奖,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华民微微颔首,脸上没什么表情,走回座位。同桌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小声说:“华民,牛啊!这题我绕半天了。”华民只是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他习惯性地把手伸进校服口袋,指尖却触到一张折叠起来的硬纸条——是昨晚他偷偷从父亲扔在地上的外套里捡出来的。上面只有三个字:张姐,还有一个潦草的电话号码。它像一块烙铁,烫得他指尖一缩,刚刚解题带来的片刻清明瞬间被搅得粉碎。

下课铃响了,教室里顿时喧闹起来。几个同学围着华民的座位,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即将到来的月考和区里的数学竞赛。

“华民,这次竞赛你肯定又是种子选手,给我们班争光啊!”班长笑着说。

“就是就是,华民,有啥秘诀传授下呗?”另一个同学起哄道。

“对了,听说春游去岳麓山,华民你去不去?这次好像要交五十块活动费呢!”一个女生插话,带着点期待。

五十块。华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想起昨夜父母压低的争吵,想起父亲那困兽般的低吼和母亲压抑的啜泣,想起饼干盒里所剩无几的毛票。他喉咙发干,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再看吧。” 手指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那张纸条,把它揉得更皱,更小,仿佛这样就能揉掉它代表的麻烦和难堪。

与此同时,在福元路小学五年级的教室里,气氛却有些不同。年轻的语文老师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一叠作文本,脸上洋溢着笑容。

“同学们,这次《我的妈妈》主题作文,大家都写得非常用心,感情真挚。特别是王华英同学的作文,”李老师的声音温柔而清晰,目光落在第三排那个穿着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校服的小女孩身上,“她笔下的妈妈,勤劳、善良、坚强,虽然工作很辛苦,但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最好的留给孩子……华英,你能上来给大家读一读你作文里最打动老师的那一段吗?就是描写妈妈深夜工作的那部分。”

全班的目光“唰”地一下聚焦在王华英身上。她小脸瞬间涨得通红,手指紧紧捏着衣角,局促不安地站了起来。她有些慌乱地看了一眼老师鼓励的眼神,又飞快地低下头,慢慢挪上讲台。接过自己的作文本,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但细听之下,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的妈妈,有一双很巧的手。白天,她的手在别人家里擦地板、擦玻璃,洗很多很多衣服。晚上,星星都困得眨眼睛的时候,妈妈的手还在动。她在灯光下,缝补我白天不小心刮破的校服。灯光很暗,妈妈的头低得很低很低,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细细的手指捏着针,一下,一下,线走得又密又直。有时候,针会扎到她的手指,她会轻轻‘嘶’一声,像被小蚂蚁咬了一口,然后把手放在嘴里抿一下,又接着缝……我问妈妈疼不疼,妈妈总是抬起头,对我笑一笑,说:‘不疼,英英的衣服补好,明天就能漂漂亮亮上学了。’ 妈妈的微笑,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朵小小的、安静的花……”

华英的声音起初很小,读着读着,渐渐沉浸在自己描绘的画面里,那声音里自然而然流露出对母亲深切的心疼和依恋。教室里异常安静,孩子们被她朴实的文字和真挚的情感打动了。李老师的眼里也闪烁着感动的光。

当华英念完最后一句,教室里先是静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真诚而热烈的掌声。几个女同学甚至眼圈有点红。

“写得太好了,华英!”

“你妈妈真好!”

“听得我都想我妈妈了!”

赞扬声包围着华英。她站在讲台上,小脸依旧红扑扑的,但这次是因为羞涩和一点点被认可的喜悦。她腼腆地笑着,向老师和同学们鞠了一躬,快步跑回自己的座位,小心地把作文本收进书包最里层。同学们的掌声和夸奖,像暖融融的阳光,暂时驱散了她心底那片小小的、关于母亲没有“身份”的阴霾。她不知道,此刻在城市的另一头,她那被同学们赞颂的妈妈,正怀揣着巨大的恐惧和渺茫的希望,独自走向一个名叫“老树根”的茶馆,走向一个未知的、危险的漩涡。

“老树根”茶馆藏在五一广场东侧一条闹中取静的老街深处。门脸古旧,木质的招牌被岁月和雨水侵蚀得颜色黯淡。阮雪按照纸条上的指示,独自一人,在下午两点差五分的时候,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茶香、劣质烟草和潮湿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光线陡然暗了下来。茶馆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多是些上了年纪的人,低声絮叨着陈年旧事。跑堂的伙计懒洋洋地靠在柜台后,眼皮都没抬一下。

阮雪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手心全是冷汗。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沿着狭窄的木楼梯,一步一步走上二楼。二楼更加幽暗,光线从蒙尘的窗户艰难地透进来。最里间,一个半旧的竹帘子垂着,挡住了门洞。

她停在帘子前,感觉双腿有些发软。定了定神,她伸出手指,轻轻叩了叩旁边的门框。

“谁啊?”里面传来那个有些沙哑的女声,正是电话里的张姐。

“张姐,是我……阮雪。”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

“进来吧。”声音淡淡的。

阮雪掀开竹帘。里面是个小小的隔间,只放着一张方桌,两把旧藤椅。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烫着卷发、穿着暗红色花呢外套的女人坐在里面,正慢条斯理地用小锉刀磨着指甲。她眼皮抬了一下,上下打量了阮雪一番,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从阮雪洗得发白的旧外套,看到那双沾了些许灰尘的廉价皮鞋。那目光让阮雪感觉自己像砧板上待价而沽的鱼肉。

“坐。”张姐朝对面的藤椅努了努嘴,继续低头磨她的指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阮雪依言坐下,双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脊背挺得僵硬。狭小的空间里,沉默像粘稠的胶水,令人窒息。只有那锉刀磨指甲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刮在阮雪紧绷的神经上。

“材料呢?”张姐终于开口,头也不抬。

阮雪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慌忙从随身带的那个磨损了边角的旧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是她能拿出的所有“身份证明”:那张泛黄的河内大学毕业证书照片,她和王新仁在老家镇上拍的、像素模糊的合影(背后有手写的日期),王新仁的身份证复印件,还有两个孩子在本市学校的学籍卡复印件。她小心翼翼地把塑料袋推到张姐面前的桌上。

张姐这才放下锉刀,拿起塑料袋,慢悠悠地翻看着。她的手指粗短,指甲上涂着剥落的红色甲油。她看得很快,目光在那张毕业照片上停留了片刻,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不知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看完,她随手把塑料袋丢回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就这些?”她抬起眼皮,看着阮雪,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

阮雪艰难地点点头:“……派出所要的那些,我们……实在弄不到。”

张姐拿起桌上的廉价香烟盒,磕出一支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喷吐出来,模糊了她有些浮肿的脸。“你这事,难。过期太久了,性质不一样了。懂吗?不是花点小钱就能抹平的。”她的声音透过烟雾传来,带着一种冷酷的清醒。

阮雪的心沉到了谷底,声音带着哭腔:“张姐,求您想想办法……孩子不能没有妈在身边,我要是被抓了……”

“行了行了,”张姐不耐烦地打断她,“哭要是有用,这世上就没难事了。”她弹了弹烟灰,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办法嘛,也不是完全没有。就看你们舍不舍得了。”

阮雪猛地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您说!只要能办,我们……”

“这个数。”张姐伸出三根手指,在阮雪眼前晃了晃,指甲上的红色在昏暗光线下像凝固的血。

阮雪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三……三千?”

张姐嗤笑一声,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的横肉都跟着抖了一下:“三千?三千连请人吃顿饭都不够!是三万!一口价,不还价。”

“三……三万?!”阮雪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这个数字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她心上,砸碎了最后一丝侥幸。她家的全部家当,连同那个饼干盒里藏着的所有毛票,连一万都凑不出来!三万?那是一个足以将他们全家彻底压垮、碾入深渊的天文数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肺里的空气都被抽干了,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狭小的隔间里,只剩下张姐抽烟的“咝咝”声,和阮雪自己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那心跳声撞击着她的耳膜,像丧钟在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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