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得回家了。”声音轻细而冷静，像是一时冲动却更像是酝酿好久，始终低落着头，让人读不到他的表情。
翟月这次能耐些，只用了半秒，便敏锐地觉察到他的态度很不对劲。南宫耀怎么了？貌似在躲避他的视线似的，是在不好意思还是怎的。
他上前拉了他一下，却被他甩开了。
“嗯？”翟月困惑不已。他还没因为穿衣风格的事说他呢，他可倒好，居然率先撅起脸色了。这次他难忍难耐了。外人走了，家里的事得好好料理料理了。
“那谁，怎么回事，让你端个衣服都端不明白？”一边说一边偷摸往南宫耀的方向瞥，只是南宫耀一直一动不动的，好似不太关心这事。
“公子对不起，南宫公子他跑得太快，我没喊住。”那下人答。
翟月心里的火气腾一下就上来了，“一天天地就看个门，谁进谁出都管不了？再这么下去，你们也给我滚。”
那人低下头去，向后退却，化成一团黑影消散。
“怎么了？”他变脸变得极快，笑嘻嘻地冲着南宫耀道。或许心里的火起得快的人灭得也很快吧，他和声和气地对南宫耀说：“衣服穿得多好看呢，还有小荷花呢，你看看，这下干干净净的了，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就别回去了呗。”
南宫耀抬起头来：“谁喜欢荷花了？”
“好，不喜欢荷花，那我们换件呢，要不要小蝴蝶，小树枝桠，小太阳？”
“不要都不要，我才不要你的。”怼了这么一句后，他又偏头开始不理人，似乎是在生气。
“嗯？”翟月心中一滞。
这小子到底怎么了？
“你生气了吗？因为我刚才没让你说话？”翟月试探着问。
“不是。”他答道。
“那是因为什么，是小兔子吗，它已经没事了，你可以……”
“不是。”他直接打断他。
“那你究竟为何生气？你跟我说，别憋在心里憋坏了，没准说完就不生气了。”翟月好言相劝。
南宫耀果然开口了：“因为你，因为你总是对我的衣服指指点点的。”
这下轮到翟月心里不高兴了，怎么，你穿得不像样地跑出来还不能说你两句了？再说他也没什么重话。他可得趁此机会和南宫耀好好说道说道了，否则等人家酒醒了他自知不敢说太多。
他这般发狠地想着，而在行动上却成了十足的矮人。
“好了我错了，我下次不说你了，看我一眼，嗯？好不好？”他哄着。
他曲着腰歪头企图窥看一下他的脸，然而伸头翻眼翻了半天，也没看到个所以然，这小子故意压着脸，就连视线余光都没赏给他。
便干脆收了揣度的心思，摆出有些玩味的姿态来，口吻悠悠问他：“真想家了吗？”
他的口吻本是轻盈且不乏松快的，得到的回复却是他预料中的一阵沉寂。
“……”
短暂的沉默过后，低着头的人缓缓地动了两下，与耳朵相连处的脸终于有了些微的动作。
翟月还来不及候听，只见南宫耀抬起头，像是一辈子没晃过脑袋似的头摇得猛烈。
“不是，我没有想家，就是……想回家了，你让我回家吧。”没太肯张开嘴巴，南宫耀的语气听上去有点瓮声瓮气。
然而他自己却觉得，此时的他冷静得异于常人。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的冷酷又潇洒。
他就是想回家了，他想不到别的理由。
想回家就是他要回家的最大的理由。
翟月顶着一头雾水，不悦地拧了拧眉，怎么总似有种对着闷壶说话的错觉？什么叫他不想家，就是想回家？
意思是不想家只想回家？他什么意思？
心中顿了两秒，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单手挑起他因回避视线而紧缩的下巴，南宫耀依旧不看他，他一时生气加了点力道，逼着不知在较什么劲的人与自己对视。
“……”暗暗咬唇的某人，疑是酒气未散，脸通红。
“你认认真真看着我，告诉我，说你想要什么。”翟月自认为语气不重，可他却觉得自己貌似有些咄咄逼人，因为他分明看到这小子的眼里，满是对他的忌惮。
纯忌惮他。
“我……”南宫耀一阵犹豫，竟突然没胆子继续说下去了。只不过，脸上的抗拒未减半分。
“我想回去。”他最终还是说了出口。
翟月松了口气，虽然不太能理解南宫耀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别扭，但好在他肯同自己对视了。
又以为是自己的强迫起到了作用，于是他更忍不住捏紧了些，甚至不惜动用法力在他漂亮的脸蛋上留下些痕迹，字眉狠皱，不确定地问：“你在讨厌我？”
面前的人肉眼可见地表情挣扎，手在空中偷偷扒拉了一下，还发出哼哼哼的痛苦的声音来。看来翟月确实捏他捏疼了些。
“我没有。”他见脸挣脱不出，便垂了眉，实话实说。
他闻言有那么一瞬间庆喜。却在触碰到他眼底那点分明的情绪后，彻底消失殆尽。他的眼睛可不会骗他。
他最后叹了叹口气，收了手，以一种长辈失望至极的口气看向孩子，负手而立，“耀儿，怎么不乖呢，怎么骗人呢，怎么……”
“月，月兄，”他突然叫停了他。
翟月一愣，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美话来，便卷了期待的表情望向他。
谁知，一直从刚才还语调轻轻但含糊不清的南宫耀，突然像换了个人，转变成了一副认真严肃的样子，面色凛着，他张口便是无比的执着、不容置疑，一句一顿：
“你别叫我耀儿，”
“我们不算熟的。”
“好吗？”似有些顾虑，又补了这么一句算得上商求意味的话。
接着他避着视线偷摸着揉着下巴，只肯赏给翟月一丢丢的视野。
被他睨着的翟月竟一连愣了好几下，最后才有些捋清了他话中的含义，倏地也变换了口气，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怎么？你要和我撇清关系吗？还是说，你想瞒住我你的身份？”“你果真是想？”“还以为能瞒住我吗？我早就通通都烂熟于心。”
南宫耀眉头已经蹙了起来，可是那人还是没有意识到关键情绪，仍在咬着牙噼里啪啦地说着:“南宫是你的姓氏，不过你自己取的对吗？灵界，你不想回却硬要回的那个家，你天上的宫殿里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总是用鞭子鞭打你，不错吧？你还跟他好得要死。还有个不太聪明的跟班，他……”
“够了！”南宫耀见他一副“很了解自己”的样子，便下意识烦躁，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
紧接着，二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凝滞了。南宫耀有些不明所以，他们之间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演变至此？
南宫耀这下彻底地撇开了脸。在他看不见脸色的地方故作无所谓地说道：“你以为你很了解我是吗？是，也许是，我已经知道了，你不必再说下去了，我知道月兄你不是人界的人，我的身份当然更是瞒不住你，所以，你勿要多言了。”
说完，南宫耀的心中五味杂陈。
他真是蠢得要死，当他第一次改变口吻唤出那句“耀儿”时，他本就该早早地意识到。翟月并不是他表面上的那样不想与自己有所瓜葛，也不是任何其他人口中的那样，是个什么毫无法力，单纯的人界多病的翟大公子。
他们的相遇，也绝非偶然。
听他一口一个耀儿叫得多亲切，一口一个不嫌弃自己，还要老母鸡展翅般义愤填膺地护着自己，整得他刚都要热泪盈眶了。
可那又如何！自己方才喝下的那壶掺了少量迷魂药的酒，这个家里，南宫耀咬着牙失望地想：“不是他送来的还能有谁？”
“说什么不嫌弃啊，说什么不怕我的脏病啊？我问你，装圣洁装无辜装不认识一味诳我好玩吗？”他的情绪果真抑制不住了，大吼着宣泄自己：“真要喜欢干干净净的，何必要和他们一样动用下作手段？”
“你在说什么，耀儿，我怎么你了？”他慌了神地追问。
“还要再演一出抵死不认的戏吗？好，那我就直接告诉你，我酒里有药，下了药，你在我的酒里下了迷魂药！”他回头大叫道，说完他又表情凝滞地合了合眼，很快陷入回忆的虚境之中：
“我认识你快几年了，这两年我承认在人界玩得很轻松愉快，因为总是会有你在我身后替我收拾烂摊，你的及时出现让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翟月，我真把你当哥哥来的。”
“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的就是骗我，你方才不是还颐指气使地说覃家少爷一群吗？怎么，被我点出来了发现你也和他们同类人了，就这般哑口无言，连解释都不肯解释了吗？”
他记得分外清晰，之前他来了一次人界，那时翟兄似乎已经忘记了他，却依然记得抽回被南宫耀攥在手里的衣袖。现在还说什么没有嫌弃过他，即使翟月说了一万遍，他也是一万遍的不信。
你之前就做错过，你指望谁来原谅你？
他那个时候被人丢在路边睡了一夜，刚醒来还以为遇到了什么心地善良的神明。他伸手紧抓住他的袖子，只是，那位善良的神明却推开了他，让他又一屁股跌在地上。
…
对了，上次那件经典无比的事他还记得呢。
那次依旧是他背着家里哥哥偷着来人界的一次。
人界貌似在过什么重要的节日，大街上红彤彤的一片，所有人都成双成对般走在一起，有的手里还牵着孩子呢，一个个蹦蹦跳跳的多可爱啊！
于是南宫耀也忍不住指了个方向示意他，发自内心地感慨道：“你看，那些小孩多可爱啊！”
闷葫芦刚要发表意见，突然有个孩子走到他边上。距离貌似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了，这货嘴里立马吐了五个字：“讨厌的小鬼。”说完之后立马加快了步子，煞有其事地离那手里舔着糖，正在哈巴着口水的小孩远了些。
南宫耀站在一旁，身形一抖，忍不住追上去耐心地劝说翟月：“月兄，你可不能这么说哈，这小孩子就是初升的朝阳，初春的花苞，那是寓意着新希望啊，再说了，刚才那小孩多可爱啊！我要是以后能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孩子，那我准……”宠死了。
“你想要孩子？”翟月想都不想就打断了他，十分会抓重点地抬眼怔问道。
见他眼里投来疑惑，以为他是还不能理解到小孩子的可爱之处，于是他便想着随意点完头以后再好好的和他解释一番。
谁知——
“麻烦。”翟月突然拧眉说了这么一句后，便兀自转了个方向，很快走得消失在他眼前。
待他反应过来找到翟月以后，这货的手里便多了个还在哭着鼻子瑟瑟发抖，看起来不过人界三四岁样子的小男孩。
“你干嘛啊？”南宫耀一下子晕了脑袋，慌忙扑过去解救貌似被翟月威逼恐吓一番过后的崽崽，小孩子被他放下来之后，立马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
翟月忍不住掏了掏耳朵，他实在没欣赏出来这些小不伶仃的人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于是他大大方方地直接指着那孩子的脑门，理所当然地说：“你不是要孩子吗？我给你抢来了！”
“你把孩子带走了，你就不怕他家大人担心吗？”南宫耀疑惑。
“他们不会担心的，他家大人不在。”刚才他还特意选了一个单独在玩的小朋友呢，为的就是让他家爹娘放一百个心。
南宫耀扯了扯嘴角，实在理解不了他奇葩的思考方式。
但是一脸无辜的翟月自己能理解的了！用他的话来说，便是：孩子，刚抢的，多新鲜啊？他家耀儿准喜欢！
他便抢孩子去了。
知道与缺根弦的此人解释不通，南宫耀只好拉着小孩买糖串去了，后来还是在他百般威逼利诱下，才从翟月口中得知是从哪儿抢来的。二人最后也是一路送了小家伙回去。
也不知人家孩子怎么招他惹他了，那人那天后来都是一副生杀的怒气。
可问题是，南宫耀觉得错不在翟月，而是在于，不能说服翟月让他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你要孩子，我给你抢来了，可你又不要了，”翟月怒眉一掀，探求性十足的目光投至他脸上，貌似要将他盯穿似的，接着试探地问道：“还是说你想要别人给你的孩子？”
“我不是想要别人给的孩子，我压根现在就没想要，唉！就是想要，那再怎么说，也得是自己的孩子啊！”南宫耀真的是如同喝多了似的，脑子里晕乎乎的，但他还是很耐心地跟他解释。
“可是我都抢过来了，那就是我的孩子了啊！”翟月的回复依旧是那么奇葩。
“这都哪跟哪儿啊？”南宫耀扶额过后，平了平自己的情绪，有些安抚意味地捏了一下他的袖子，他保证，连晃动的力气都没有用上。
可这货突然就甩了袖子，以漆黑的眸子凝视他过后，只在口中缓缓道了一句。
随后他扬长而去，只留下南宫耀一人在大街上怔愣了一秒又一秒。
…
还有还有，就刚才，月兄还问别人会不会怕他有什么脏病呢！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啊，“果然是……”嫌他脏啊。
“耀儿，我……”见南宫耀似乎游离般愣了许久，一旁的翟月忍不住一手按在他的肩上，强制地拉回他的思绪，两眼直视着他企图解释些什么。
可他的唇张了又张，却发现嘴笨拙得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良久，他只用依旧温和的眸光看着他，反道：“耀儿，你今日之言真是伤了我的心了。”
你看，他永远都不知错处。南宫耀心想。
翟月又将另一只手交到他的肩上，捏得很紧，又不断地在颤抖。
他突然的动静果然一下子拉回了南宫耀的种种心绪，南宫耀眼皮微微合起，接着有些沉重地用力吞了下口水，才抬起头，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至极的人，说道：“我不过说的实话，月兄怎么会伤心？”
“我说的不对吗，是我不想吗，我不想认识过你，也不想污了你的眼睛。”
“我的身子更不配让月兄触碰。”南宫耀醉醺醺地说着胡话，又红着眼，一根一根地将石头般僵硬的五指从肩上剥离。
就连他的手都像见了仇人般压得他那般使劲，刚还好意思问他是不是在讨厌他。
南宫耀有些吃痛地缩缩嘴唇，接着费劲地握住他的手，红着眼发狠地向下猛地一摔，二人指尖松脱瞬间，他却轻笑一声，再开口的声音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轻细：“当然，我自己也从不曾那般奢望过。”
南宫耀一连说了几句话，每句都比翟月用于解释的句子都长。
翟月缓了又缓，才隐约知道了一点点这小子究竟在较什么劲，他深吸一口气愧疚地望向他说道：“耀儿，我没有怪你，也从没有嫌过你，我对天发誓，从来没有。”
他突然低下了头，像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过后，一阵坚定的声音才从下方传入到南宫耀的耳朵里：“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南宫耀闻声，只是轻轻地嗤笑一声，接着他仰着单纯至极懵讷至极的脸，犹如一场不可多得的华丽表演似的，声音恰到好处的时响，时弱，时快，时慢：“保护？哥哥在说什么呢？我南宫耀，闯过天南海北无数个月楼、悦人管，就算我染了一身的病，那都是我自己作的。我凭什么，又怎担得起，哥哥随口一句的保护？”
“耀儿，不是的，不是的，都怪我……”看他摇头晃脑地假装毫不在意般妄自菲薄，翟月也跟着终于有些情绪激动了，强迫地说：“你看着我，耀儿，”
翟月突然抓上他的肩，颤抖地晃了几下。
他疯狂地摇着头，双目紧紧逼视着他，说着他自从成了翟月这个身份后就很难说的大长句：“耀儿，你，你，你相信我，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你脏过，我，我说的是自己，我不干不净我龌龊我让人讨厌，呵……对不起耀儿，对不起，都怪我，我……”
他解释不清楚了，他越解释，南宫耀心中的误解就会越深。
“月哥哥，”南宫耀突然歪着脑袋喊了他这么一声，翟月恍惚般抬头，两只眼睛不可思议地瞪过去。
只见南宫耀的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他身子站得笔直，丝毫受到来自翟月的摇晃的影响，镇定自若，眼神像是在看着那些个莺啊燕啊地传情着。
可是这样的一幅动情至极的画面却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翟月合上了眼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东西的迸出，开口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乞怜之意：“耀儿，你别这么喊我好吗？什么都行，就是求你了，你别……”
他的肩又是一阵颤动，摇得神情落寞的南宫耀竟有些气息不稳了，“呵……呵……月哥哥怎么了？月哥哥都能喊我耀儿，我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情一点，叫你一声月，哥，哥？”
翟月此时看着他的心情无以言表，除了短短几秒的欢喜，脑子里剩下的全是不可思议的恐慌与后怕。
他怕什么？
怕耀儿叫的不只是他。
还有翟月，还有别人，还有无数个能被他看上眼化成口中的那声某位“哥哥”的人。
“耀儿，”翟月深吸一口气，内心几近崩溃，最后才下定了决心般，道：“我告诉你我的身份，你，跟我走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