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耀脸抬起来,一双不甚清明的视线里好似闪着什么。他徐徐地喘着气,感受着来人劈头浇灌下来的怒火。
“我就知道,我只要一不在,你准得找事。”“是不是我对你太宽容了,让你觉得我是个没脾气的。”“你就算是想喝酒,你为什么要跟他喝啊。”“还敢抱人家,你还敢抱他。”
良久,南宫耀微微缓过神来,就着支撑物,轻松地靠在身后的墙面,露出不屑的表情笑了笑。
这一声笑打乱了翟月的方寸,他不解地问:“你在笑什么?”
南宫耀挑了挑眉看着他,语气轻盈:“笑,你发什么疯,谁说我非得趁你不在的时候才惹事?还有,你管我和谁一起喝酒呢?翟大公子干嘛,在意我啊?”
这小子笑得特明媚,翟月偏了偏视线,似是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说醉话,否认道:“没,我有什么资格在意你。”
南宫耀也不恼,扑闪着湿湿的眼睫,继续说:“骗谁呢,你很在意吧,是不是很羡慕,我跟沐晨在一起喝酒?”
“沐晨,”翟月扭头看他,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愤愤道:“你叫他沐晨?”
南宫耀乖愣愣地点点头。
靠在墙壁的手隐隐偏着,朝着他的身上转来,如果不是怕弄疼了他,翟月真觉得他得掐着他回家得了。
他的手抚在身侧。
南宫耀淡淡地向下去了个眼神,玩味十足地把自己往他手里送了送。他觉察到这只手明显僵了一下。
“你……”翟月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南宫耀这是认真的,还是单纯又在戏弄他。
南宫耀却在给他鼓劲:“你不想抱我吗?”他“喏”了一声,张着怀抱对他说:“我就在这里,你可以抱我。”
翟月向前走了一步。
制着他的胳膊在被缓慢放下。
南宫耀上前扑去,从他的手里轻易地拿过喜桥,作为回报,他果真假模假式地抱了他,还拍了拍翟月的背,对他说:“你也抱了,别气了。”
说完,他就推开了他,笑嘻嘻地说:“我今晚还有事,不和你闹了,我先去拿我的陶人。”
他转身要走,翟月还没反应过来,手就伸了出去。
“嗯?”南宫耀回头疑惑地看着他,“你拦着我干什么?”
翟月还在纠结方才他的话:“你为什么要喊他沐晨?”
“他比我小啊,那不叫他沐晨叫他什么?”南宫反问道。
“你叫他滚啊,你俩怎么能在一起?”
南宫耀愣了一下,但也不太想和翟月多费时间,摆手敷衍:“下次吧下次吧。”
“什么下次?”翟月不悦地问他:“这么着急干嘛,拿了陶人你又要去干嘛?”
南宫耀不停地抽着手,三两下就给他挣开了,他也是无聊,才对他说:“我哥哥叫我回家吃好吃的呢。”
说完他就溜了。
南宫耀很轻易地找到买喜桥的摊,摊主依旧在给客人讲喜桥的来源故事,他又兴致勃勃地听了一遍。
直至生意做成,摊主姐姐才笑着转向他说:“公子又来了”,南宫耀也笑着和她寒暄了几句,才说到正事,“姐姐,我的陶人你做好了吗?”
那摊主愧疚地说自己忘却了,说让他下次再来。
南宫耀只好道了谢,失望地起身。
眼见着天色渐渐变晚,南宫耀心里的失意更甚,翟月就跟在他的身边。
反复地重复那些无聊的话。
“你别和覃沐晨玩。”“覃沐晨是坏小子,你别和他玩。”“覃家人太精了,你别和覃沐晨在一起玩。”“覃沐晨品性差,你以后少与他来往。”“他只会害你,他说的话你一个字也别信。”
听着听着,他逐渐地从一开始的敷衍应付,转变成后来的烦躁不安。
他摇了摇头,恨不得把耳朵堵着,不耐烦地告诉翟大公子:“我不想听这些,你要是再说覃沐晨覃沐晨的,我还不仅要和他做朋友,我马上就住到他家里去。”
翟月蹙着眉头,只把他的话当了真,连连拉着他的手,又是劝又是哄的:“你别说这种话,你再重新考虑一下,是我不会说话,你别和我置气。”
谁和他置气了啊?南宫耀心想,他等着时辰到了赶着回家呢。
两人走进巷子里,虚幻不清的暖光落到墙头,金光如布般璀璨地铺着,好夺人思绪。
须臾,南宫耀出声愣愣地说:“刚才恍惚听那摊主说,今天是不是有什么节日啊?”
翟月赶紧回道:“是,是乞巧节,要和心爱之人在一起的。”
他的思绪又痛了一下,模样纠结,眉头皱着,“我哥哥还等着我回去呢。”
翟月一听他又是“哥哥哥”的,脸上瞬间就染了寒霜,轻飘飘地讽道:“呦,了不得了。哥俩好着呢,不像我,过个节都没人陪。”
南宫耀正想事儿呢,一听他云淡风轻地说话,不耐烦地摆手说了一句:“哎呀,你没人陪,你去找覃家姐姐。”说着他就要走。
见这名字又被提起,翟月忙跟着他走,生气地提高了语调:“我找她干嘛!”
南宫耀瘪瘪嘴,不都定了亲吗,还在这装。
仿佛他的心里话叫翟月听了去,他又听到翟月解释了一嘴:“覃太公和我太公已经打消了结亲的念头了,我跟沐曦姑娘没什么的。”
南宫耀白了他一眼,道:“你太公是打消了,还是被打消了,你心里清楚。”
翟月嘟囔着:“这不一样吗?”
南宫耀几乎是烦到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了,可翟月还偏偏非要给这事儿说透了:“不管是覃家还是我家,都没有联姻的想法,你放心。”
“我放什么心,我又不在乎。”他冲他嚷嚷着。
翟月点了点头,缓又慢地说道:“是是是,耀儿最大方了,是我错了,让耀儿吃了飞醋。”
这翟月叽里咕噜地说啥呢。
不过他也懒得管,心情烦躁地数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
怎么还过不完了呢!
他抬腿又走,几乎是同时,翟月也跟着他动。南宫耀掉头回来,他也跟着回来。仿佛他去哪儿,这翟月就得跟着似的。
南宫耀烦得要死,指着他的脚对他说:“从现在开始,你在这个地方数一百秒,要是被我发现你偷偷跟着我了,我再也不会来人界一次了。”
南宫耀说完,又恨不得拉人家的手说:算了,都是他胡说八道的。
毕竟就算没有翟月,他也是会往人界来的。
南宫耀还没走呢,这翟月就数起数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数得飞快!
南宫耀望着颇长的深巷,几乎是“啊啊”地往外面跑,嘴里大叫着:“翟月!你还能再慢点吗!”
翟月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了深深的笑意,也是真怕他跑急了,果真慢了下来,甚至有些享受这些数字在自己嘴里拨动的感觉,“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
“一百!”他的眼里闪着毫不疲倦的神情,快步朝他追去。
等追上南宫耀的时候,这小子仿佛忘了方才的事,已经在盯着某处发呆了。只见他抬着头像是在看星星,又像是在看月亮。
翟月见他魂魄被勾走了似的,便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悦耳的声音紧跟着在耳畔落下:“耀儿,檀郎是什么意思啊?”
南宫耀被他冷不丁一吓,堪堪收回视线。没好气地瞪着眼反问他道:“什么檀郎,不就是檀郎的意思吗!还能有什么?”
“檀郎就是檀郎的意思?”翟月复读一句,不可思议地撑撑眉。这个解释压根等于没解释好吗?
“嗯?”南宫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很难理解吗?”
翟月认真地点了点头。
南宫耀觉得他表情不正。但又想到翟月也确实与正常人不太一样,他泄了口气,耐心看着他解释道:“刚摊主姐姐说的故事你可曾听到?”
翟月又点了点头。
“那她说的什么女神仙什么七桥大仙你也听到了?”
“嗯……”翟月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却没想到南宫耀一下勃怒了起来:“那不就得了!一个人名有什么好问的?”
南宫耀十分不解地疑惑着脸,这翟大公子怎么净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乞巧节乞巧节不知道就算了,现在他刚记了一个名字随便拿出来溜溜,都要刨根问底的。
咋滴,他干扒坟的?还得把人家“檀郎”祖宗十八代给你介绍一遍?
“人,人名?”果然,翟月泛着疑惑的目光向他锁来。
南宫耀被自己心里的想法也被翟月的脑筋噎了噎口水。他觉得他今晚留下可能就是个错误,因为他发现他根本无法和此人沟通。接着他便下意识白了翟月一眼:“听不懂算了!”
似不想和翟傻子有更多交流,他的步子不停地往前蹬着走。
一边走,他还一边不停嘀咕着:“这翟傻子,一直问问问、问问问的,烦死老子了!咱俩到底谁是人界的?嗯?”
他又下意识地扭头看看,见翟月还没追上来,便又放心大胆地添了句:“翟傻子,也不知那姓覃的姑娘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然要被你喜欢,哼,老子,老子……”
他老子了半天,也没老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被转角所见之景忽地一怔,便下意识地把小纸桥往身上靠了靠。
翟月在原地愣了几秒,目睹着南宫耀护着宝似的护着纸桥,径直走进前头的一家院内。
他这才注意到他刚才看的,应该是那院子里生的一棵参天大树。树高,挂着些红色牌子及叮当作响的小玩意儿。耀儿喜欢这些东西。
翟月挑了挑眉跟了上去,只觉得心情随着微风拂过铃铛传来的声响,而感到愈加舒畅。
不过一进门,翟月就觉得百般不适。
拔地参天的老树突然在眼前放大,笔直粗壮的树干上靠了三架木梯,有几个小和尚模样的人攀在梯子上,不断地接过游人递来的挂牌、铃铛及丝带一类。
院子没有从外面看上去的小,而是设计成东西向的长廊式窄院,说是窄,也都有个十米来宽,他们刚才绕过矮墙进的门也不是正门。
按理说,要是从正门进来,是得再走个百步路才能近距离观摩到这棵老树的。
不过不是眼前的巨物让翟月心生畏惧,之所以让他觉得不舒服的,是这院子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
从正门开始,一群人成双成对地手拉着手向院子里涌进,跟被派了任务似的,迫不及待地就往老树这里赶。
不过大多数貌似已经做过了祈福一事,更像是刚吃完饭出来消食的,乘着景特意从院子里穿过。
就有不少从翟月身边路过的。
几对情侣手牵手来到侧门,却看到有个公子堪堪拦在正中。
而且这位公子生得悦目,有几位似已经忘了自己早心有所属,控制不住地投去灼热的注目,脚下瞬间挪不动路了。
被攥手手的几位见状,也都以不乏恶意的目光投向翟月,用眼神示意着这没眼力见的小子。
门前一时堵塞。
“……”翟月干巴巴地迎着来自几对的探究视线,他不自在地转着眸子,抿着唇往边上靠了靠。
看这位公子貌似没有入院的打算,情侣之间也只好牵紧了些,贴着另一边门框出去了。
一连过去了一堆人,翟月才咽了咽口水,往院子里迈了几小步。
整个院子一下子像是拔了塞子般,方才的地方也流畅了起来,活络地进出着游人。
翟月没注意乌压压的一片人瞬间换成另一片的情况,只是心下着急,费了好大劲才从里面瞥到刚从什么地方蹿出来的南宫耀。
这小子手里拿着两张飘悠悠的红带子,面容看不太清。
翟月索性直接穿入了人堆里,反正自己不论站在哪儿迟早也得被刮蹭不是?
几道力量从肩上一一擦过,他才顺利来到这小子的面前,又施了力度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疑惑道:“耀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蠢死了……”南宫耀眼中含着嫌意,悄悄念叨了这么一句,才悠悠回过头来,满脸堆笑地和他解释道:“月哥哥,我在为你和别人祈福呢!可灵了!”
他的表情喜滋滋的,看上去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在一般人看来,南宫耀的表情真诚无比,说话的语气也是格外讨喜,简直童叟无欺,买到就是……
咳,反正就是看上去简直比他平时说实话的样子还要更说实话一点。
可是翟月他偏生与旁人不同。
“你还在同我置气?”
翟月皱着眉两瓣唇轻轻一碰,虽然他没读懂南宫耀脸上的表情,可那双黑眸里依旧透露着说不出的笃定,凑到了跟前一把钳住胳膊,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只见南宫耀在眼前只轻微地抖了一下,脸上全是漫不经心的表情。
绝对有问题。
翟月手里的劲儿下意识松了松。
可南宫耀依旧没反应过来,手也没抽回,迷茫地冲着翟月凑来的脸“啊?”了一声,反问道:“我干嘛置你的气啊?”
瞧瞧,瞧瞧,演得多像啊,就跟真没听懂似的。
这难道不是在生气的表现吗?
至于为何事,反正翟月心里有答案就是了。
于是翟月弯了弯嘴角,心情愉悦了些,他压着一抹笑,干脆生扯着南宫耀的胳膊,将他往人群外拉了拉。
直至将南宫耀摁到了一处墙边,他才松手。
又怕别人挤到他,翟月于是单手撑在墙上,盯着南宫耀发懵的双眼,目光坚定:“沐曦姑娘的事,我得和你解释。”
南宫耀紧用抓着丝带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纸桥堪堪拦在二人之间。生怕眼前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的男人一个不小心倒了上来,把他给砸坏了。
接着他才敢稍稍抬起眉梢,两眼写满了迷惑不解,“嗯?你解释什么?”
翟月欣赏着他拙劣的演技,满脑子都在铺天盖地的组织着语言,想着该怎么和他解释。
是直接把覃家那小儿子拖过来当耀儿的面狠揍一顿,好证明自己的清白,并没有对那小子的阿姐上过心呢,还是干脆直接告诉他,自始至终他就没喜欢过什么沐那个谁的姑娘呢,又或是顺着耀儿的疑惑,无聊巴巴地再陪他腻歪几句呢?
好纠结哟。
想着想着,翟月竟忍不住嗤笑一声。
第一次这么明摆着占理,还真有点不习惯。
不过南宫耀还是两眼无辜,又看到翟傻子突然冲他出声笑了笑,他没忍住吞吞口水。
惨了。
这男人绝对有问题。
翟傻子出了病来可别波及到他啊。
他闭了闭眼,又在翟月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也没想着再等翟月什么莫名的解释了。
反正肯定不会和他在一个问题上的,干脆别听了。
于是他索性把头一缩,腿一曲,抱着纸桥咻一下就从下面钻了出去。
胳膊腿一下子舒展开了,南宫耀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闷久了才接触到空气似的,大摇大摆走得浑身是劲。
“……”翟月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蹭着自己的胳膊飞快跑出,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南宫耀已经拔开腿跑得东倒西歪了。
翟月眯着眼,下意识地就朝着南宫耀的方向伸了手,稍稍运力后,只见面前的人儿突然往后仰了仰,像是受到了什么牵制力,往后一连栽退几步。
可只瞬间后,翟月便倏地松了手。
南宫耀周周没有墙壁扶着,要是真摔了不得头先着地。
他完整地目睹了南宫耀在原地愣了几秒后,惊魂未定般喘着粗气,接着头也没回地又腾着腿不停地跑,最后直接从侧门溜了出去的整个过程。
“……”翟月阴了阴眸子,可到底也没想着追。
或者说,他用得着追?
“呵,”翟月把大手拿到眼前展开,露出苦涩的笑,“我又不是要抓你回来。”
一想到方才这只手竟然控制不住地就伸向耀儿,而且还让他差点受了伤,他心里闪过悔恨之意。
翟月用手敲了敲脑袋,喃喃道:“许久没给过你压力了,一时收紧了些,竟还要担心会不会弄疼了你。”
怔盯着南宫耀消失的地方,此时他的视野又被新的一批模糊不清的人脸填实,那些往来的凡灵,于翟月而言,不过是些入不得眼的屏碍。
而他所追念之人,正如同一颗耀眼明珠,瞬间融入了一堆寻常沙砾中,明明就近在咫尺的距离,可他曾试图伸手握紧,却觉得掌间有异物砺着,不自在的紧。
看着看着,翟月的脑子竟怅惘了几分,轻轻张合着嘴不受控制地软声细语:“所以,你还能乖乖回来吗?”
他收回视线,又低眸瞥着地上的皎洁月光,石板包上银装,石子也后跟着沾了光。
“月亮啊……”他低声呢喃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场景似的,眼里莫名染了几分低迷的情绪。
“那小子,就是在夜里也好看。”翟月又吞吐了一句,说的也不知是哪天的场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