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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从傍晚开始下,敲打着落地窗,将窗外花园里最后一点暮色也冲刷得模糊不清。别墅里空旷得像个华丽的墓穴,中央空调送着恒温的风,却驱不散沈微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她蜷在客厅巨大的沙发一角,薄毯盖到下巴,目光空洞地盯着对面壁炉上方悬挂的一幅抽象画。那里曾经挂着她和陆凛的结婚照,后来被她亲手砸碎了玻璃框。现在这幅扭曲的线条和色块,像极了她此刻混乱的心绪。

电视屏幕无声地亮着,地方台的晚间新闻正在重播白天的喧嚣。画面切换,跳出一张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脸——顾议员,曾经的道貌岸然如今被定格在通缉令的冰冷照片上。沈微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毯子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柔软的绒毛里。屏幕下方滚动的字幕像一条条噬人的毒蛇:

“...顾xx议员涉及多项严重指控,包括谋杀、组织犯罪、巨额洗钱...”

“...其名下多处秘密据点已被警方查封,大量关键物证被起获...”

“...‘曼陀罗’组织核心成员在围捕行动中被击毙或逮捕...”

“...此前被通缉的陆氏集团总裁陆凛,经警方重新调查及多方证据核实,已排除其与连环凶杀案及议员顾xx谋杀案的直接关联...所有相关指控撤销...”

“排除关联...指控撤销...”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沈微的心口。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硬,眼睛死死盯着那行滚动过去的字幕,直到它们消失,又再次出现。一遍,又一遍。

是真的吗?

那个雨夜,裹尸袋里仇人狰狞的脸;书房暗格里,与她记忆深处凶手口袋里一模一样的发卡;植物园里死亡的培育者身旁,属于陆凛的、带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袖扣;废弃工厂的埋伏,陆凛浑身浴血却将她死死护在怀里的滚烫体温;陆振山临死前疯狂的诅咒;顾议员堡垒里震耳欲聋的枪声和爆炸… 还有陆凛身上那些深深浅浅、新旧交叠的伤痕,他眼中深不见底的黑暗与看向她时那几乎能将她融化的偏执炽热… 所有的怀疑、恐惧、恨意、挣扎,以及那在最绝望的深渊里也无法彻底熄灭的、微弱却顽固的爱火… 纠缠成一张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网,将她困了太久太久。

现在,这张网,被法律和证据的名义,宣告破开了?

她该相信吗?她能相信吗?

毯子下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说不清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她需要一点声音,哪怕是虚假的热闹。指尖摸索到沙发缝隙里的遥控器,按下音量键。

“……陆氏集团发言人今日召开紧急新闻发布会,对陆凛先生得以洗刷不白之冤表示欣慰,强调陆氏集团将全力配合后续调查,并保留对恶意造谣诽谤者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画面上是陆氏公关部那位以冷静着称的女总监,她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出来,字正腔圆,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克制与力量。

“……本台最新消息,警方消息人士证实,在顾议员秘密据点起获的关键物证中,包括完整的行动指令、资金往来记录以及数段未公开的录音,其中清晰指向顾议员及其控制的‘曼陀罗’组织策划并实施了近期的系列富豪遇害案。而此前被作为‘重要嫌疑人’的陆凛先生,其名下车辆GpS记录、私人飞机航线、以及关键时间段内多位不可动摇的第三方人证(包括国外政要会晤记录),均形成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链,彻底排除了其作案可能…”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当年沈氏夫妇灭门惨案重启调查后,在关键物证上提取到的新生物检材,其dNA图谱经国际数据库比对,与已故的陆振山先生存在高度亲缘关系,而与陆凛先生的dNA样本完全不匹配。这一铁证,成为推翻针对陆凛旧案嫌疑的关键转折点…”

dNA!沈微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几乎无法跳动。陆振山… 那个阴鸷的男人,陆凛的叔父… 竟然真的是他!或者是他安排的人?十年血仇的元凶之一,竟然一直以长辈的姿态潜伏在他们身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新闻还在喋喋不休地分析着这场震动全市乃至全国的风暴余波,评论着权力倾轧的黑暗,唏嘘着无辜者(陆凛)蒙受的冤屈。客厅水晶灯折射着电视屏幕变幻的光,在昂贵的地毯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沈微却只感到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还有…茫然。支撑了她这么久,让她在爱与恨的悬崖边反复撕扯的“疑点”,被冰冷的科学数据和官方宣告,像黑板擦一样,抹去了大半。

法律上,他“清白”了。

可那些深夜里的裹尸袋呢?那些属于他的、染血的袖扣呢?他亲口承认的“清理门户”呢?他骨子里散发出的、与黑暗共舞的危险气息呢?这些…又算什么?能一并被“洗清”吗?

大门方向传来沉重的、略显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压抑着激动的声音:“先生!您回来了!太好了!新闻…新闻我们都看到了!”

沈微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毯子滑落在地。她甚至来不及穿鞋,赤着脚就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几步冲到了玄关与客厅的连接处。

陆凛就站在门口。

他高大的身影似乎比记忆里又清减了几分,像一座被连日暴雨冲刷过的孤峰,带着一身从外面世界沾染的、尚未散尽的潮湿与寒意。昂贵的黑色羊绒大衣敞开着,里面深灰色的西装外套皱得不像话,领带不知所踪,衬衫领口被粗暴地扯开了两颗扣子,露出一段线条紧绷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锁骨。最刺眼的是他左侧额角,一道新鲜的、已经凝结成暗褐色的血痂,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伏在苍白的皮肤上,刺破了往日的矜贵无暇。几缕被雨水打湿的额发凌乱地贴在伤口周围,更添几分狼狈。

他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没有沉冤得雪的激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心力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他深邃的眼窝里。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神涣散,失去了往日锐利的焦点。他微微佝偻着背,一只手扶着玄关冰冷的墙壁,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似乎在支撑着随时可能倒下的身体。

沈微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男人,与她记忆中那个永远掌控一切、强大到近乎冷酷的陆氏帝王,判若两人。那些在新闻里听到的“洗清”、“清白”的字眼,在这一刻,在他这副模样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又…那么沉重得令人窒息。

陆凛似乎这才察觉到她的存在。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缓缓地、一寸寸地挪到她的脸上。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沈微看不懂也承受不起的东西——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有深不见底的痛苦,有小心翼翼的探寻,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等待审判的脆弱?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干燥的唇瓣裂开了细小的口子。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沉重的喘息:

“新闻…看到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气,又似乎在斟酌字句,眼神死死锁着她,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那些证据…dNA…不在场证明…你…信了吗?”

信了吗?

这三个字,像三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沈微的心脏。

信法律?信证据?还是信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疲惫到极致的男人?

她看着他额角狰狞的伤口,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那抹一闪而过的脆弱,看着他扶着墙、几乎站立不稳的姿态。她想起废弃工厂里他挡在她身前时宽阔却同样在微微颤抖的背脊,想起他昏迷中紧锁的眉头和无意识唤出的她的名字,想起他坦白少年时被送入“曼陀罗”时眼中那深沉的屈辱与黑暗…

那些冰冷的疑点依旧盘桓在心底深处,像顽固的荆棘。可这一刻,看着他这副模样,看着他眼中那近乎卑微的询问,沈微只觉得心脏最坚硬的那层外壳,被一种尖锐的、混合着巨大酸楚和心疼的洪流,冲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缝。

她没有回答信或不信。

她只是赤着脚,一步步,踏过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走向他。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湿气、淡淡的血腥味,以及他身上独有的、混合着烟草和冷冽须后水的气息,此刻却沾染了硝烟和尘土的味道。

沈微抬起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触碰上他额角那道暗褐色的血痂边缘。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两人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疼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和…疼惜?

陆凛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骤然紧缩,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指尖那一点微凉的触碰,却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灼穿了他所有强撑的意志。

他没有回答疼不疼。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沈微。陆凛那只扶着墙的手松开了,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力道,狠狠地将她拽进了怀里!他的手臂像钢铁般箍紧她的腰背,另一只手用力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死死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太紧了。紧得沈微几乎无法呼吸,肋骨被勒得生疼,脸颊紧贴着他冰冷潮湿的西装外套,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疯狂地、沉重地擂动,如同战鼓,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她的耳膜,震得她头晕目眩。

“呃…”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挤压的闷哼。

陆凛仿佛被这声音烫到,手臂的力道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揉碎,嵌进自己的骨血里。他滚烫的唇贴着她的发顶,灼热的呼吸喷在她敏感的耳廓,那沙哑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失而复得的狂乱,在她头顶上方炸开:

“别动…别推开我…求你…”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就一会儿…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那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求你”,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沈微心中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抗拒。她僵硬的身体,在他怀里,在那令人窒息的拥抱和绝望的哀求中,一点点、一点点地软了下来。紧绷的神经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一直强撑着的某种东西轰然倒塌。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硝烟、血腥和雨水的气息,耳中是他失控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沈微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沉入这片黑暗而滚烫的禁锢。她没有再挣扎,只是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臂,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试探性地,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这个细微的回应,如同点燃了引线的炸药。

陆凛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随即更用力地将她嵌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灵魂深处。他把脸深深地埋进她颈窝,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灼烫了她的皮肤。

沈微僵住了。

那…是泪?

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陆凛…竟然在哭?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比任何证据、任何新闻都更具毁灭性。沈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瞬间喘不过气。环在他腰上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仿佛想用自己的力量去填补他此刻巨大无边的空洞和痛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偌大的玄关,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他们彼此沉重交织的呼吸与心跳。管家早已识趣地悄然退去,将这破碎后艰难重组的空间留给了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沈微才感觉到箍在身上的力道微微松懈了一瞬。她稍稍动了动,试图抬起头看他。陆凛却像是被惊扰的困兽,手臂立刻收紧,不让她离开。

“脏…” 他从她颈窝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自我厌弃,“我身上…都是血…和泥…别碰…”

沈微的心又被狠狠揪了一下。她停止了挣扎,只是用额头轻轻抵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声音闷闷地,带着一种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柔软和坚持:

“去洗澡。” 语气近乎命令,却少了往日的冰冷。

陆凛的身体又是一僵。他缓缓地、极其不情愿地松开了手臂,但仍低着头,额前的湿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紧抿的、线条冷硬的下颌。

沈微退开一步,这才完全看清他的狼狈。额角的伤,皱巴巴沾着泥点和暗红血迹的西装,衬衫领口甚至还有几道不知何时蹭上的灰黑污迹。她沉默地伸出手,没有去碰他的伤口,而是轻轻抓住了他冰冷潮湿的手腕。那手腕的皮肤下,脉搏跳得飞快。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拉着他,转身走向主卧的方向。脚步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牵引。

陆凛像个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任由她牵着,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一步,跟在她身后。他高大的身影微微佝偻着,视线低垂,只盯着她同样赤着的、踩在地板上的白皙脚踝,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主卧的浴室很大,灯光被沈微调成了最柔和的暖黄。巨大的按摩浴缸开始注入热水,氤氲的白色蒸汽很快升腾起来,模糊了光洁的镜面。

沈微松开他的手,转身去拿干净的浴袍和毛巾。等她回来时,陆凛依旧站在浴缸边,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水汽缭绕中,他侧脸的线条显得格外冷硬而疲惫,额角的血痂在暖光下更显狰狞。

她放下东西,走到他面前,开始沉默地帮他解开那件沾满污迹的西装外套。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感受到他肌肉瞬间的紧绷。扣子一颗颗解开,然后是同样皱巴巴的衬衫。当衬衫被褪下,露出他精壮的上半身时,沈微的呼吸猛地一窒。

灯光下,他麦色的皮肤上,除了那些她早已熟悉的、深浅不一的旧伤疤,靠近左侧肋下,一道新鲜的、被纱布潦草包裹的伤口赫然映入眼帘!白色的纱布边缘,暗红的血迹已经洇透了一大片,触目惊心!而他似乎一直强忍着,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你!” 沈微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有痛楚,有隐忍,还有一丝被发现的狼狈。

“小伤。” 陆凛别开脸,声音依旧沙哑,带着刻意的轻描淡写,“堡垒里…流弹擦的。”

沈微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堡垒里的枪林弹雨,他带着这样的伤,是如何在混乱中杀出重围,又是如何强撑着面对媒体、警方,直到现在才显露出这一身的疲惫与伤痕?是为了不让她担心?还是…他早已习惯了独自舔舐伤口?

一股强烈的酸涩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那汹涌的情绪决堤。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动作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她避开肋下的伤处,帮他脱掉剩余的衣物。整个过程,两人都沉默着,只有哗哗的水流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在蒸汽弥漫的空间里交织。

当陆凛终于踏入温热的浴水中时,他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近乎叹息的闷哼。热水包裹上来,仿佛暂时驱散了骨髓深处的寒意和疲惫。

沈微没有离开。她挽起睡袍的袖子,拿起柔软的毛巾,浸湿了温水,开始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擦拭他沾着血污和尘土的脸颊、脖颈。她的动作专注而小心,避开额角的伤口,指腹偶尔擦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感受到他喉结的滚动。

温暖的水流和毛巾轻柔的触感,像是一把无形的钥匙,终于撬开了陆凛死死封闭的心防。他靠在光滑的浴缸壁上,闭着眼睛,任由她擦拭。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只有肋下那道伤,在热水浸泡下传来尖锐的刺痛,让他微微蹙起眉头。

沈微的目光落在那洇血的纱布上,拿着毛巾的手顿住了。她放下毛巾,拿起旁边干净的药棉和生理盐水。

“忍着点。” 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发紧。

陆凛没有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沈微屏住呼吸,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小心翼翼地揭开那被血浸透黏连的纱布边缘。当伤口完全暴露在眼前时,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那根本不是简单的擦伤!一道深而狰狞的撕裂口,皮肉外翻,边缘红肿,显然处理得非常草率,甚至有轻微感染的迹象。消毒水刺激伤口的剧痛让陆凛的身体猛地一颤,牙关紧咬,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硬是一声没吭,只是放在浴缸边缘的手骤然握成了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看着他强忍剧痛的模样,看着他额角那道同样刺目的伤口,看着他此刻卸下所有防备后显露出的脆弱,沈微的心像是被反复揉搓碾压。她咬着牙,动作更快也更稳,用最快的速度帮他重新清洗伤口,消毒,撒上止血消炎的药粉,再用干净的纱布仔细包扎好。做完这一切,她的后背也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重新拿起毛巾,浸了温水,开始擦拭他宽阔的肩背。热水浸润下,那些陈年的疤痕更加清晰,纵横交错,无声地诉说着他不为人知的残酷过往。沈微的手指顺着那些凸起的疤痕线条轻轻滑过,指尖下的皮肤温热而充满力量感,却又承载着如此沉重的过往。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虔诚的抚慰。水流声潺潺,蒸汽氤氲,空气中弥漫着药水和沐浴露混合的、安心的气息。紧绷的空气似乎在这缓慢的擦拭中一点点软化、沉淀。

“沈微。” 陆凛沙哑的声音忽然在氤氲的水汽中响起,打破了沉默。他依旧闭着眼,但声音里的疲惫似乎被热水融化了一些,带着一种深沉的、仿佛沉淀了千年的重量。

“嗯?” 沈微的动作停了一下。

“十年前…沈家别墅外面…” 他停顿了很久,像是在积攒勇气,又像是在回溯那段最黑暗的记忆,“…我赶到的时候…火已经很大了…里面…有枪声…和惨叫声…”

沈微擦拭的手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她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扰了他艰难开启的回忆之门。

“我看到…那个戴面具的畜生…” 陆凛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刺骨,带着刻骨的恨意,身体也瞬间绷紧,“…他拖着…一个女孩…从后门出来…扔上了车…是你妹妹…沈月…”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压抑着翻涌的杀意,“…我想冲进去…但…被‘组织’的人…截住了…他们接到的是‘灭口’和‘带走有价值的’命令…我反抗…杀了他们…但…也受了伤…就是后背…你摸到的…那道最深的…”

沈微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后背上那道贯穿肩胛骨的狰狞旧疤上,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他后背那道最深的伤疤,是当年为了冲进去救她们而留下的!他赶到过!他真的试图救过她们!却被组织的杀手拦在了外面!

“等我…挣脱…冲进去的时候…客厅里…” 陆凛的声音哽住了,带着巨大的痛苦和窒息感,“…已经…全是血…和…和…你父母…倒在那里…我…只来得及…在角落里…找到吓晕过去的你…那枚发卡…就掉在你身边…我…捡了起来…”

真相,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伴随着他沙哑破碎的叙述,血淋淋地铺展在沈微面前。那个模糊记忆中的“第三个人影”,那个在混乱中试图靠近她的身影…原来是他!是他从地狱里抢回了她!

巨大的冲击让沈微眼前一阵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手中的毛巾“啪嗒”一声掉进了浴缸的水里。她猛地蹲下身,双手紧紧抓住了浴缸冰冷的边缘,指关节用力到泛白,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原来如此!原来他一直背负着这样的秘密!背负着未能救下她父母的愧疚!背负着从杀手组织手中将她夺回的伤痕!而她却一次次地质疑他,用最尖锐的恨意刺向他… 强烈的悔恨和排山倒海的心疼瞬间淹没了她,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浴缸边缘,混入氤氲的水汽中。

“对不起…”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陆凛…对不起…我…” 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刻翻江倒海的情绪,只能一遍遍重复着这苍白无力的三个字。

一只带着湿热水汽的大手,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地、试探性地覆上了她紧抓着浴缸边缘的手背。掌心滚烫。

沈微抬起泪眼朦胧的脸。

陆凛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侧头看着她。暖黄的灯光下,他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锐利,只剩下被水汽晕染开的、深不见底的红,里面翻涌着痛苦、脆弱、希冀,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恳求。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泪水还是热水。他干燥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现在…你信了吗?” 他紧紧地盯着她,眼神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期盼,“信我…没有杀他们…信我…只是想把你…从地狱里拉出来?”

他的眼神,他卑微到尘埃里的询问,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沈微的心脏,又用力地搅动。所有的怀疑、恐惧、恨意,在这双眼睛面前,在这血淋淋的真相面前,被击得粉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和一种近乎灭顶的酸楚。

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站起身,不顾他身上的水渍,不顾自己脸上狼狈的泪水,张开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水下的肩膀!脸颊贴着他湿漉漉的、滚烫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汹涌地淌进他的皮肤里。

“信!” 她在他耳边哭喊出声,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斩断所有荆棘的决绝,“我信!陆凛…我信你!” 她用力地收紧手臂,仿佛要将自己嵌入他的骨血,“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一个人…背了这么久…对不起…”

温热的泪水灼烫着颈侧的皮肤,那一声带着哭腔却斩钉截铁的“信”字,像一道划破漫长黑夜的惊雷,狠狠劈在陆凛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上。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一震,仿佛被这巨大的冲击抽走了所有力气,紧绷的脊背瞬间垮塌下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闭上,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从眼角溢出,混着脸上的水珠和沈微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他僵硬了许久的手臂,终于缓缓抬起,带着千斤的重量和无法言喻的颤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回抱住了怀中颤抖哭泣的女人。手臂越收越紧,如同濒死之人终于抓住了救赎的绳索,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水汽弥漫的浴室里,只有哗哗的水声,和他们彼此交织的、沉重而压抑的哭泣声。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血海深仇、猜忌怀疑、爱恨交织的荆棘,在这滚烫的泪水与绝望的拥抱中,被血淋淋地斩断,又被滚烫的温度烧灼着,熔铸成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带着血腥与救赎气息的、无法分割的联结。

许久,许久。浴缸里的水渐渐变温。

门外,传来了管家刻意压低的、带着谨慎的声音:“先生,夫人,周警官来了,说有要事。” 周警官,正是那位一直暗中相助、斡旋洗清陆凛罪名的退休老刑警。

水声和哭泣声骤然停止。

陆凛和沈微几乎同时松开了彼此。沈微迅速抹去脸上的泪痕,退开一步,眼神里还带着未褪的红肿和泪光,但已迅速恢复了清明,看向陆凛。

陆凛眼中的脆弱和痛苦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被一种深沉的、带着疲惫的锐利所取代。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敛去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和一丝凝重。

“知道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低沉,只是带着浓重的沙哑,“请周警官稍等,我马上出来。”

沈微看着他额角那道在暖光下依旧刺目的血痂,看着他肋下被纱布重新包裹好的伤口,看着他眼中那重新凝聚起的、属于陆氏掌权者的深沉光芒,心中那刚刚被泪水冲刷出的巨大空洞,又被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心疼与不安的情绪填满。

洗清罪名,尘埃落定?不。老刑警深夜来访,只可能带来新的、更深的暗流。

风暴的中心,从未真正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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