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开源市热得发燥，蝉鸣撕扯着空气，连风都是黏腻的。宋黎民把车停在五一水库上游的私人别墅区，独自走上露台。远处的山影在热浪中微微扭曲，像一幅被水洇湿的墨画。
他松了松领口，觉得胸口闷得慌。
心烦的事很多，工作占八成，还有两成，是那无所事事的儿子。
院子里的管家端来了茶水和果盘。他捧上茶杯，却无心品尝。
站在露台上，一直从暮色四合站到星子浮现。远处的山峦一层层暗下去，轮廓渐渐消融在夜色里。白昼的燥热终于褪尽，山风裹挟着露水的凉意漫上来，别墅的灯光在他身后亮起，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石栏上。
“宋市长，好雅兴啊。”
身后传来高跟鞋轻叩地面的声响，宋黎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明婵，你怎么在这儿？”他语气平淡，却也没掩饰自己的意外。
夏明婵接到管家的信息，就直接驱车前来，但她走到他身侧，双臂搭在栏杆上，只是说：“过来碰碰运气呗，怎么样？我运气好吧！”
宋黎民轻笑着摇摇头：“碰运气？”
“是啊，看看能不能偶遇贵人。”她侧过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怎么了？我的贵人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山风掠过，宋黎民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道：“没什么，就是觉得累了。”
夏明婵没接话，只是从手包里取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他。宋黎民犹豫了下，还是接了。
打火机“咔嗒”一声，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
“我打算回省里了。”他突然说。
夏明婵指尖一顿，烟灰抖落。
“这么突然？”她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在开源都这么多年了，早不回晚不回，这个时候。。。是为什么呀？再说了，省里哪有这儿自在。”
宋黎民摇头，目光投向远处的水面：“自在？你觉得我自在？呵呵，这地方呀，你看像不像这山里的藤，看着青翠，缠上脖子才知道要命。。。。”
夏明婵凝视着他被暮色勾勒的侧脸，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在招标会上侃侃而谈的年轻副市长。那时的宋黎民眼里有光，像一把刚出鞘的刀。如今那锋芒已然内敛，化作眉宇间几道深刻的纹路，像被岁月反复摩挲的刀鞘，虽不复当年的锐利，却沉淀出更令人心悸的力量。只是这力量似乎被困在了什么地方，让她无端想起博物馆玻璃柜里的古剑——依旧寒光凛冽，却再难饮血。
夜风吹动夏明婵的丝绸裙摆，她不动声色地往他那边靠了半步。
\"宋市长...\"她声音放得很轻，像在哄一个焦躁的孩子，\"您这样的蛟龙，本就不该困在浅滩里。\"指尖的烟头明明灭灭，映着她眼底看不见的算计，\"省里的天地，才配得上您的抱负。\"
宋黎民侧目看她，嘴角扯出一个略带自嘲的弧度：\"蛟龙？\"他摇摇头，声音低沉而沙哑，\"明婵，话说的太过了，反而显得不真诚，你我这么多年了，说到底，都是外来的浮萍，在这潭浑水里飘着，只是站在门槛上的过客，也许，这才是咱们能合作的真正原因吧。\"
“老陆的事，你听说了没有？”她忽然话题一转。
宋黎民侧目看她，眼神锐利了几分：“什么事？”
她轻笑，声音压低：“听说他那个小情人生了个儿子，闹着要上海一套房，他没办法，让王天华去办。”
宋黎民冷笑：“王天华那种人，会甘心当冤大头？”
“当然不甘心。”夏明婵弹了弹烟灰，“可陆西平压着他，他只能咬牙认了。不过……这种人，记仇。”
宋黎民没说话，但指间的烟明显燃得快了些。
“陆西平这么玩，迟早出事。”他最终说道，声音低沉，“他要是倒了，开源得有一半人跟着栽。”
夏明婵看着他：“所以，我懂你，走也就走了。就是不知道，到最后，这摊烂泥谁来收拾？”
宋黎民摇头，苦笑。
“其实十年前，你说过一句话，我一直忘不了，您说，‘开源需要敢闯的人，更需要能守得住底线的人。’我就是听您说的这句话，下定决心跟你走。现在，您要放弃了吗？ ”
宋黎民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 “底线……有时候，守底线的人，反而最先被淹没。 ”
夏明婵走近一步，语气坚定 ：“那我们就一起往上走。省里的舞台更大，何必留在这里跟烂泥纠缠？ ”
“你……也想离开？”宋黎民目光里闪过一丝惊讶。
“我跟着你！再说了，树挪死，人挪活。我的公司，也该寻求更大的舞台了。”
“你跟着我？我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审批下来不知道快慢。。。以后的事谁说的准？”
夏明婵并不接他的话，而是状似随意地提起：\"对了，听说明宇从澳洲回来了？\"
宋黎民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嗯。\"
\"这孩子我印象很深，当年送他出国时还是个青涩少年呢。\"夏明婵笑得温婉，指尖轻轻摩挲着栏杆，\"在墨尔本读的是酒店管理吧？那可是全球顶尖的专业。\"
宋黎民吐出一口烟，语气平淡中透出一股失望：\"学是学了，现在整天在家闲着，眼高手低。\"
\"哎呀，年轻人刚回国都这样。\"夏明婵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几分，\"其实...我最近在林州盘了家小宾馆，四星标准，规模不大，就当试试水。\"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宋黎民的反应：\"管理团队都是现成的，就是缺个能镇得住场子的。要是明宇不嫌弃...\"
宋黎民转过头，目光如炬：\"你这是？\"
\"诶？您可别误会。\"夏明婵连忙摆手，笑容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局促，\"我就是想着，专业对口的机会难得。明宇要是愿意来，既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也能让孩子历练历练。\"
她轻轻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最怕的就是没平台。您说是不是？\"
宋黎民沉默地抽着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夏明婵紧跟着又添了把火：\"其实这事我琢磨好久了。您也知道，我手底下那些老油条，个个精得很，没个自己人真镇不住。\"
\"自己人\"三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咬得格外清晰。
\"再说...\"她忽然俏皮地眨眨眼，\"我可是要收学费的。明宇得把澳洲学的那些先进管理理念都给我用上，要是不好好干，到时候我还得找您告状呢。\"
宋黎民终于笑了，眼角挤出几道细纹：\"你呀...总是能把话说到人心坎里。\"
夏明婵知道这事成了，便松了口气，语气更加亲昵：\"那您看...要不让明宇先来考察考察？就当是帮我的忙。\"
\"再说吧。\"宋黎民掐灭烟头，语气已经松动，\"孩子大了，得尊重他自己的意思。\"
\"那是自然。\"夏明婵识趣地不再多言，转而望向远处的水面，\"这水库真美，夏天待着还是挺舒服的，就是您来的次数太少了，辜负了这美景。\"
两人并肩而立，远处的水库波光粼粼，映照着他们各怀心思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