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浪正和二老说着话,门外响起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孩子的嬉闹。
门帘一掀,两个泥猴似的小身影钻了进来。
大的约莫七八岁,男孩,叫小石头,脸蛋冻得红扑扑,拖着两条清鼻涕。
小的那个四五岁,是个丫头片子,扎着两个乱糟糟的小辫儿,脸蛋上沾着泥道子,是二叔的小闺女,叫丫蛋儿。
俩人手里还攥着几颗脏兮兮的羊拐骨。两小只看见爷爷奶奶家有个陌生人,怯生生地跑到爷爷身后,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沈浪。
爷爷奶奶见状,向两个孩子介绍道:“小石头,丫蛋儿,快叫大哥。”
沈浪当兵走时,小石头刚三岁,还不记事,丫蛋则还没有出生。
“大哥!”两小只异口同声的喊道。
沈浪笑着,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几颗裹着彩色玻璃纸的硬水果糖。
两个小家伙眼睛顿时亮了,欢呼着扑上来抢。
丫蛋儿人小够不着,急得直踮脚,沈浪赶紧剥开一颗塞进她嘴里,小丫头立刻满足地眯起了眼,腮帮子鼓起一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没规矩!”奶奶笑着虚拍了一下小石头的后脑勺。
“二叔呢?”沈浪一边逗着孩子,一边问。
“后院拾掇柴火呢。”爷爷朝后门努努嘴,“刚还念叨开春得把东墙根那几棵老杨树杈子劈了,省得招虫子。”
“我去看看二叔。”沈浪站起身,把剩下几颗糖都塞给小石头,“带妹妹玩去,别打架啊。”
后院比前院更显杂乱,堆满了农具、柴草和废弃的杂物。
一个壮实的身影正背对着他,高高地抡起一把沉重的开山斧,朝着地上半埋着的一截粗大树根奋力劈砍。
斧刃带着沉闷的风声落下,“咚”地一声闷响,木屑纷飞。
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棉袄,后背上洇出一大片深色的汗渍。正是二叔沈爱国。
“二叔!”沈浪喊了一声。
斧头停在半空。沈爱国喘着粗气转过身来。他比沈浪父亲看着显老,刚三十的人,两鬓已见霜色,脸膛被山风和日头打磨得黝黑粗糙,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像这山里的沟壑。
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在沾满泥土的脸颊上冲出几道浅痕。
他看到沈浪,疲惫的眼神里先是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浮起憨厚朴实的笑意。
“浪子?你这是当兵回来了?”他放下斧头,直起腰,用胳膊蹭了把脸上的汗,结果蹭得脸上泥水汗渍混成一片。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进屋坐!外头冷飕飕的。”
“二叔,您先歇会儿,喝口水。”沈浪没动,目光扫过他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裂口、指甲缝里塞满黑色泥垢的手,那双手正无意识地搓着衣角上的木屑。“爸让我来的,有点要紧事跟您说。”
沈爱国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似乎有点意外,又有点局促。他搓着手,走到院角一个倒扣着的破瓦缸边坐下:“啥事?你爸……还好吧?”
“爸挺好。”沈浪也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开门见山,“二叔,我手里有个工作名额。采购员的岗位。”
沈爱国“哦”了一声,眼神有些茫然,显然没明白这跟他有啥关系。
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半盒揉得皱巴巴的“经济”牌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又在身上摸索火柴。
山风吹过他汗湿的棉袄领口,他缩了缩脖子。
“爸的意思,”沈浪看着二叔被生活重担压得有些佝偻的肩背,声音清晰而沉稳,“这名额,给您留着。”
“啥?”沈爱国刚划着的火柴,“嗤”地一下燎到了手指头,他猛地一甩手,半截火柴棍掉在地上,烟卷也从嘴里掉出来,落在沾着泥土和碎草的地上。
他像是没察觉,猛地抬起头,那双被岁月磨砺得有些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沈浪,仿佛没听懂他的话,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给我?浪子,你……你这不是拿你二叔开涮吧?”他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不开涮,二叔。”沈浪从怀里贴身的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纸页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但中间那个鲜红的、印着“红星轧钢厂人事处”字样的公章,在冬日后院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透着一种沉甸甸的权威感。
这个采购员的登记表是昨天下午送完野猪肉后他去找李怀德拿的,李怀德明确表示只要拿着这个表随时能去人事处那办理入职手续。
他把表格展开,递到沈爱国面前。“您看,这是登记表。爸和我都商量好了,这名额,您最合适。填上名字,按个手印,随时都能去厂里报到上班。”
那张薄薄的纸,此刻在沈爱国眼里却重逾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