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又是四月中旬，全市高三第二次教学质量检测开始举行。
现如今，榆州县第七中学高三理科普通班只有了不到十个人，其他同学都自愿放弃高考，自寻出路。
以至于理科普通班的老师们，都可以明目张胆地坐在讲台上授课了。
尤其是教化学的王发斌老师，他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给同学们授课，自称是研究生导师。
王发斌老师对这一届高考，实在是没报什么指望了。唯一的一颗独苗高阳，要在去年底就参军入伍，新来的转学生李涛，又因为沉迷于网络，被他家长强行要求转班到理科重点班。
如今班上剩下的这几位同学，学不学，都是读专科学校的料，他还这么拼命教学做什么？
王发斌老师拧开保温杯，枸杞在深褐色的浓茶里沉沉浮浮。
他望着教室后排歪斜的课桌——原本五十人的教室，如今只剩七个座位上有人影晃动。
粉笔灰簌簌落在他翘起的藏青色西裤上，他用保温杯底敲了敲讲台：\"今天讲配位化合物，这可是你们以后读我研究生要重点研究的领域。\"
前排留着长发的男生嗤笑出声，后桌的女生把小说藏在课本下悄悄翻动。
王发斌眯起眼睛，看见教务处彭主任的皮鞋声在走廊尽头戛然而止。
对方推了推金丝眼镜，透过毛玻璃往教室里瞥了一眼，最终只听见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
窗外的麻雀扑棱棱掠过贴着\"高考倒计时xx天\"的黑板，震落了\"清华北大不是梦\"标语上的半片金箔。
彭主任看到王发斌如此消极，也懒得管他了，反正班上才那么几个人，考上本科的希望又不大，因此学校对高三理科班的要求，仅仅是不出事就好。
只要再不出蔡玲不辞而别这种事，不发生任何安全事故，学校领导就心满意足了，反正榆州县七中的高考升学率，也从来没指望过理科普通班。
相对而言，高三文科普通班情况好一点，有周兴、康绮等人的带动，不仅班上整体成绩得到了提升，同学们的心气也增加了不少。
文科班同学的人数，便有三分之一，大概十几位同学留了下来，都差不多是隔壁理科普通班人数的两倍了。
不过，原本拥挤的教室，显得是那么的空旷，让大家都感觉很有些不习惯。
比如说教语文的左老师和教英语的宋丽敏老师，她们便最先感受到了这一点。
有几次进教室巡视早读时，她们俩总要抱怨一通，说为什么读书的声音这么小，像蚊子嗡嗡似的，比以前早读的声音小多了。
随后，两位老师才反应过来，班上学生减少了大半，自然早读的声音也就变小了。
班主任王求老师也感觉不习惯。以前班上学生，像张万水、肖劲松、陈卓等人，总要犯下这样或者那样的错误，导致班级操行分被扣。
现在这些人都离开校园了，班级操行分便难得被扣一次了，连续几天没被政教处点名批评，王求老师感觉还有些怅惘若失。
班上同学减少，对于高三第二次质量检测的考场安排，也带来了不小的变化，以前文科班需要安排两个考场，现在则只需要一个考场就够了。
教务处的彭主任本来还想偷个懒，把第一次质量检测的考场座位表拿过来，将就着再用一次，但他很快发现，两个普通班流失的同学太多了，上一次大型考试的考场座位表，根本没法在用了。
否则，将很有可能出现某个考场，一个考生都没有，或者某个考场，只有一两个月学生的类似情况，这不是开玩笑吗？
彭主任捏着文科班考场安排表，钢笔尖在\"周兴\"的名字上顿了顿，最终重重写下\"1号\"。油墨晕染在\"康绮\"的名字旁，连成一道醒目的墨痕。
就这样，他都不用对照花名册，直接凭借自己的记忆，将两个普通班的考场座位表安排了出来。
考试当天清晨，周兴踩着七点五十分的预备铃走进教室。空荡的考场里，十四张课桌像被风吹散的棋子，沿着对角线排开。
他的座位在讲台左前方，粉笔盒旁的位置，试卷翻动的声音会直接撞进监考老师的耳膜。
周兴把2b铅笔和橡皮摆成整齐的直角，抬头时正看见康绮抱着书本走进来。她的座位在自己身后。
“怎么又快要迟到了？”周兴小声问道。
“昨晚睡得比较迟。”康绮回答道。
周小蓉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处，她和周兴之间，隔着整整三排空桌椅，晨光透过玻璃斜斜切过两人之间的虚空。
\"开始发卷。\"左老师的声音打破寂静。她抱着试卷从周兴开始分发，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响在空荡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当试卷落到康绮桌上时，一阵穿堂风突然卷起最上面那张，雪白的纸张在空中划出半道弧线，最后轻飘飘落在张倩倩脚边。
这个总爱偷瞄别人答案的女生慌忙低头，却发现隔了两张课桌的距离，对方试卷上的字迹早已模糊成一片墨影。
考场里静得能听见周兴翻动草稿纸的沙沙声。他咬着笔杆思考作文题，余光瞥见第三排的黄朝晖正盯着窗外发呆。
曾经挤得满满当当的教室里，任何小动作都会在密集的人潮中化作涟漪，而此刻，哪怕最轻微的转头都会让木椅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毛君在第一列最后一个座位，他悄悄伸手去够裤兜里的小纸条，却发现负责监考的左老师正站在五米外，目光像探照灯般精准地扫过他僵直的指尖。
\"别做无谓的挣扎。\"康绮在心底冷笑。她看着试卷上的阅读题，钢笔尖悬在纸面迟迟未落。
斜前方的张倩倩正对着答题卡咬嘴唇，铅笔在\"A\"和\"c\"之间来回犹豫。
三月份的大型考试，张倩倩还能趁老师不注意，把纸条团成纸团抛向邻桌，可现在，她们之间隔着足以容纳三个学生并肩走过的距离。
隔壁理科班的考场更加空旷，他们班总共才不到十个人，却占据了那么大一间教室。
大家彼此隔的很开，不要说做小动作，会被老师看得一清二楚，东张西望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毕竟隔那么远，戴上眼镜也看不大明白啊。
故而这次考场纪律，非常严肃，理科普通班一个作弊的同学都没有。
或许也是因为，大家都意识到在这个时候，再作弊也没有意义了，毕竟连捧场的观众都没有了，考出高分给谁看？
像班上的蔡玲同学，早就放出了风声，说她成绩进步很快，这次全市质量检测，她必定稳居班内前十。
谁不知道班上总共都没有十个人？
蔡玲说这话时，还故意抖了抖刘海，把复习资料翻得哗哗作响。她座位旁边的空位上，积着薄薄一层灰尘——那是原本属于同桌的位置，现在已经变成她炫耀的资本。
\"班内前十\"的说法像蒲公英的种子，在校园里轻飘飘散开，成为了众所皆知的一个大笑话。
文科班考场里，却仍然有个别同学心存侥幸。
周小蓉捏着橡皮的手心里全是汗。她习惯性地想往右边瞟一眼，却只看见空荡荡的窗台。
去年此时，这里还挤着两个偷偷传纸条的女生，而现在，她只能盯着自己试卷上晕开的墨迹发呆。
突然，教室后门传来细微的响动，所有考生的脊背瞬间绷直——不是有人作弊，而是风卷着半片梧桐叶，啪嗒一声贴在了玻璃上。
左老师在教室里来回踱步，高跟鞋声成了考场里唯一的节拍器。她看着周兴工整的字迹在作文纸上流淌，想起三个月前这个教室挤满人的模样：张万水总在最后一排折纸飞机，肖劲松用修正液在课桌上画漫画，陈卓上课睡觉时的呼噜声时不时炸响。
而现在，连呼吸声都成了会惊动他人的声响，每个学生都像被困在透明玻璃罐里的蝴蝶，只能在自己的方寸天地里扑腾。
两天的考试下来，所有人都感觉这场考试有些索然寡味。
没有人抄袭，没有人夹带，没有人舞弊被抓，也没有了舞弊得手的喜悦，这种考试还有个什么意思？
暮色将榆州县第七中学的教学楼染成温柔的橙红色时，考试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
粉笔灰在斜射的阳光里翩翩起舞，周兴放下手中的笔，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教室里，同学们纷纷收拾着文具，平日里空旷的教室此刻竟也显得热闹起来。
老师们早已接到通知，要连夜赶往榆州县城阅卷，这意味着高三学生们难得有了一天的休息时间。
周兴收拾好书包，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教室后排，看到康绮正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试卷。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庞。
周兴走到康绮身旁，轻声问道：“康绮，你没事吧？”
康绮抬起头，周兴这才看清她眼角明显的黑眼圈，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也布满血丝。“你是不是熬夜了？”周兴语气里满是关切。
康绮苦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嗯，女生宿舍那边很多人都这样。熄灯之后，大家就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学，想多背几个知识点。”她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执拗的坚持。
周兴皱起了眉头，语气严肃起来：“这样不行的，你得注意劳逸结合。长期熬夜不仅伤身体，还会影响学习效率。”
他想起自己上一世，曾经也因为过度学习而病倒，那段时间成绩不升反降，让他懊悔不已。
康绮却摇了摇头，眼神坚定：“没关系的，再苦再累也只有几十天了，熬过这最后两个月就好了。”
说到“高考”二字，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我真的很怕……怕自己考不好，辜负了这么久的努力，也跟不上你的步伐。”
看着康绮紧绷的神情，周兴心里一阵心疼。
他突然想起课桌边放着的羽毛球拍，那是他为数不多的休闲爱好。“走，跟我去打羽毛球。”周兴不由分说地拉起康绮的手腕，往教室外走去。
康绮有些惊讶，想要挣脱却没有成功：“周兴，你干嘛呀？我哪有心思打羽毛球。”
“就因为你没心思，所以更要去。”周兴头也不回地说，“运动能放松心情，消除紧张，相信我。”
操场上，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周兴熟练地将球抛起，用力一挥拍，羽毛球像一道白色的闪电飞向康绮。康绮慌乱地举起拍子去接，却扑了个空。
“放松点，别紧张。”周兴笑着说，“就当是玩。”
在周兴的鼓励下，康绮渐渐找到了感觉。她跑动着，挥舞着球拍，汗水从额头滑落，浸湿了发丝。渐渐地，她的脸上有了笑意，不再去想那些让人焦虑的知识点和即将到来的高考。
一场酣畅淋漓的运动过后，康绮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呼吸也急促而有力。“还别说，打完球感觉轻松多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笑着说。
周兴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饿了吧？走，去吃碗面。”
学校门口的面馆里，蒸腾的热气弥漫着诱人的香气。康绮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面条，突然感觉饥肠辘辘。她端起碗，大口地吃起来，还加了一个鸡蛋。
“真好吃！”康绮满足地说，“我好久都没吃得这么香了。”
然而，这份轻松并没有持续太久。第二天晚自习，当班主任王求老师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教室时，教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王求老师的表情严肃，眼神扫过每一个同学，最后停留在康绮身上。
康绮的心猛地一紧，刚刚恢复的血色又从脸上褪去。她下意识地坐直身子，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周兴坐在她前面，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紧张，他转过身，向康绮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但康绮根本没有注意到。
“这次质量检测的成绩，有喜有忧。”王求老师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不过，无论成绩如何，这都只是一次模拟，希望大家不要过于在意，总结经验才是最重要的。”
他开始念起分数，每念一个名字，教室里的气氛就凝重一分。
“康绮，”王求老师终于念到她的名字，“这次成绩有些波动，下来我们好好分析一下。”
康绮感觉耳边嗡嗡作响，后面老师说了什么她都没听清。她只觉得眼前的试卷变得模糊，那些红勾勾和红叉叉仿佛都在嘲笑她。
下课后，同学们都围在一起讨论成绩，康绮却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周兴走到她身边，轻声说：“别太在意，一次考试说明不了什么。”
康绮抬起头，眼中满是迷茫和焦虑：“可是……我真的很害怕，要是高考也这样怎么办？”
窗外，夜色渐深，教学楼里的灯光星星点点。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康绮心中的阴霾。
在这场与时间和自我的较量中，每一次成绩的波动，都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