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这些简直再简单不过,毕竟施晏城和其余两位相比是真的情绪稳定且打眼地过了头。
很快刘璟就敲定一个地方,根据信息,施晏城在昨晚于此处和兰若打了一架,又伤了腿。
他婉拒了其他几人的随行要求,夜幕擦黑后在暗卫的遮掩下出了营,一早等在那处地方。
“镇北侯挺赶早。”夜幕深沉下男人散漫的嗓音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刘璟身边的暗卫警惕打量四周,以他为中心向外搜寻人影。
刘璟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不远处高大的树木,对着暗卫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过去瞧瞧。
“娘的,最烦你们这些脑子不走常道的人。”过去的暗卫被一脚踹了回来,胸口上印了个清晰的脚印,一看用的力道就不轻。
刘璟眯着眼,神色不善地向来人“装神弄鬼。”
男人一身黑色夜行衣臭着脸对他也称不上和善“那你来作甚?晚上晒太阳?”
“看猴子跳脚。”他骂完挥手让暗卫都退下“今日无端挑衅意欲为何?”
“当然是救镇北侯的命啊。”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在他惨白的脸上阴沉的吓人。
刘璟的眼睛落到他手掌处的纱布还有行动如常的腿“上次不是说得言之凿凿,要和我划清界限。这次装可怜的伎俩都用上了,在这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将军还真是……”
他话欲言又止在施晏城难看的表情下慢条斯理把剩下的字吐出来“反复无常。”
“你又能好到哪儿去。”他冷笑一声“也就是我现在无法,不然也不能扔了铁饭碗。”
“废话少说,帮我回渭州,你之前的提议我应了。”
刘璟眼底闪过一丝暗光,唇边漾开笑意“五万人不是个小数目,将军这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程宋坐在小皇帝下首听着大臣奏疏,不置一词。小皇帝数次提问都被他拨了回去,摆明不想掺和这破事。
直到小皇帝沉不住气“皇叔,瓦森纳尔外使提及通商一事您怎么看?”
你都有主意了还问我作甚?我站着看坐着看实在不成躺着看,但话不能这么说,多有不合适。
程宋“臣以为此事不急于一时,西洋诸国本就有沪上,上邑,潭州覃塘三处允许通商。若再如扈尚书所言与其结秦晋之好互为臂肘,开此特例余下诸国闻讯亦有所求又该当如何?亦允之?国民生计艰难,此时与洋通商无异于雪上加霜;如若不允,面对船坚炮利又多有无力。彼时,为时尚早。”
扈尚书闻言冷笑“臣是不知自视甚高的恭亲王亦是贪生怕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小人。”
程宋修养到家面对他的挑衅很平和回道“本王对自身认知理智尚存,许是扈尚书常仰头看人眼中也便只容得下旁人的鼻孔吧。为人臣者处事立身应以君,国之利为其根本。家国历经动乱趋利避害,选择更为妥善的政令过渡才是上策。飞禽走兽亦知择良木而栖,本王不知何故被扈尚书打为小人。”
“皇叔,扈尚书只是一时失言。”他说这话不像是在骂扈尚书,反倒是对小皇帝指桑骂槐的多些。他开口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既然皇叔如此说,此事就容后再议。”
外边下起了淋淋落落的小雨,程颂撑着伞在外面等程宋出来,旬喜瞧见她便匆匆过来行礼请她进去等“郡主先请用茶,殿下莫约还要有些时候。”
她摇头拒绝“不了,外面凉爽些。陛下还在为国事操劳?”
这话也是客气话,现如今一切事情几乎都是被刘璟一行人大包大揽,小皇帝也就是个明面上的傀儡根本没什么决定权,说着为国事操劳也不过是看看已经批改好的奏折罢了。
他不过才十六,比他大些的程颂还被程宋刘璟防着以免在营中惹事,也没有什么切实的职权,比她还没指望的小皇帝更是能一眼望到头。
旬喜却因着这句话笑得很高兴“陛下深受先帝教诲自是处处以政务为先。”
程颂礼貌笑笑,转而换了话题“我哥和哪位大人在面圣,其他时候未见如此之久?”
旬喜道“陛下在面见扈尚书,镇北侯和帝师大人公务繁忙便请咱们殿下商议,算着已有一个时辰。”
扈尚书?他不是一向唯刘璟命是从吗?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去面圣。
程宋与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一起出来,看到她便笑着与其告罪“既然小妹等在这里便只好辜负扈尚书好意了。”
扈尚书望着快步过来的程颂,和气地摆手“是我今日不巧,下次设宴请恭亲王一定赏脸。”
两人场面话寒暄了几句,扈尚书便坐上了马车离开。程宋躲入她伞下,替她拂落肩上的雨珠,埋怨道“打发人送来便是,你亲自来做什么?”
程颂说“璟哥出去办事,我不放心你。”
“我是来面圣,有何不放心的。”
她皱眉不多解释,只怕说了要被锤。转而问道“那家伙怎的来了?”
刚刚他看她的眼神恶心的紧,若不是程宋在这她非得把他眼珠子抠了。真是过得太舒坦了平时连层皮都不打算披着了,看见女人就发情。
程宋冷笑一声“给人当狗的,你不必理会。刘璟呢?我有事问他。”
“见施晏城,怎么?”
程宋将袖中的收着的物什给她看,问道“看出什么了没?”
一小块莹白色不明碎片,上面装载着不知哪名画技堪忧的人的眼珠子“大作”正是他们从那支断箭中找出来的东西。
程颂摇头。
岂料这人语不惊人死不休“人骨。”
她的表情在某一刻变得有些狰狞,不自觉往后仰了仰身子。
程宋面色如常地把东西收起来“陛下身边还是有忠臣在的,许多事情又要从长计议了。”
话题跳转太快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追问道“那是谁的骨头?”
程宋淡淡瞥了她一眼,平静地摇头“不知,或许是顾琰,或许是某个战死的将士,又或许只是被牺牲的百姓。”
他的语调稀松平常,像是见惯了导致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程颂脸色有些难看“璟哥知道吗?”
程宋忽然眯起眼睛意味不明地说“不知道。”
她觉得他不一定不知道,但她看程宋表情决定选择性闭嘴。能让一个脾气表面上看着还行的选择装都不装的人,她觉得刘璟一定是干了什么大事。
*
兰若在主帐内整理物件时意外撞上了本该和温钰在外面散步的陈宪之,他半个身子探进衣柜中,似乎正在翻找什么东西,里面本来摆放齐整的衣裳和首饰被像垃圾一样被扔在脚边,他听到动静回头看她。
青年长发披散在身前,冷淡的眉眼轻飘飘略过她然后便十分自然回头继续往衣柜里钻。
兰若觉得他似乎有些奇怪,又说不上是哪主动问道“小少爷,您要找什么?”
青年头都没回“手串不见了。”
她试探道“奴婢叫人来找,是哪一串?”
“温钰先前戴的……”他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
兰若提醒道“您的手串家长几乎都戴过。”
“……我知道。”他沉默一瞬摆手让她走“我自己找。”
兰若被他赶出去只得守在外面,温钰不知怎的,往日向来要抓着陈宪之在他身边的脾性现在竟能常见不到人。
打发去寻人的蘑菇小跑过来摇头“家长在面客,不见人。”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自己起身又进了帐内守着陈宪之。
不知道他找没找到东西,她进屋时他没有旁的反应,安静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的看向前方出神。
她沉默着站到了角落并不去打扰他。
陈宪之似乎越来越怪了,连她也觉得他是真的疯了。在某些时候他会很安静的枯坐在那里出神,见到温钰时又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变得热情与兴奋。
她想医师的药应当将他治好了,他一定记起了那些事。他是知道自己杀了顾琰疯了吗?
她在心中摇头,觉得这人不像是会为所谓感情崩溃的人,陈宪之远比温钰要更加冷漠。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他才回神,茫然地扭头环视四周,兰若适时地向前扶他“小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他薄削的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但终归于沉寂,面无表情地摇头。
“让我自己待一会。”
兰若觉得就算她就此放开他,随便在帐内寻个角落待着不发出声响,就他这样的状态也顾不上她。
她的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您状态看起来不太好,需要医师吗?”
他眼睛看向她,暖褐色的眼神空洞无神,他歪着头看了她很久,似乎是在理解她话中的含义。
直到兰若觉得毛骨悚然时,他认真的点了下头“我想要安神药。”
陈宪之很想睡一觉,他感觉自己很累,但却怎样都无法入睡,他的大脑处在亢奋状态,尽管他的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也无法休息。
兰若有些迟疑,给陈宪之所有的药都要温钰点头,温钰亲自照看着他的病。私自给他喝药是不行的。
兰若扶他坐下轻声道“奴婢去请医师。”
陈宪之点头后她将蘑菇扯了进来陪他说话,自己亲自往会客的地方去。
温钰的客人已经离开……又或许没有,她的眼神略过黑熊皮地毯上一块不正常的暗红对着上首的男人说“小少爷想喝安神药。”
温钰随手拢了件鸦青色的纱袍起身往外走“叫人煎药吧,加些量。”
愿意睡着也好,省得明天被吓坏了。
兰若跟在他身后,不出所料他脚步一点停顿都没有就往主帐走,目标明确。
进帐前他面色冷硬,进帐后立马挂上热切的笑“乖乖有没有想我。”
兰若默默地挪开眼,眼神示意被惊得原地发呆的蘑菇赶紧走。
两人退了下去,帐内只留了他们两个。陈宪之抬起头来看他,眉头紧蹙,暖褐色的眼睛在微光下透出一种琉璃般清透朦胧的质感与他身上淡淡的疏离感结合在一起吸引了温钰全部的视线。
陈宪之看了半晌才将人认出来,他说“叔父。”
温钰不在意他的礼数凑过去一把将人抱住,语调亲昵“怎么这么没精神?没休息好吗?”
他垂下眼帘低低应了一声“一直有人在唱《西厢》,他在哭。”
温钰在灯光下,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我带你去沪上……已经谈好了。”
他收紧胳膊将人紧紧的抱住,低头将下巴抵在他清瘦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属于他的降真香的气味,声音很低“过了明天,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向你承诺。”
陈宪之像只木偶一样被他圈在怀里,没什么动作。他的大脑已经停止工作了,只有眼睛能将看到的事情传输过去,身体却无法做出反应,木然地任人摆布。
温钰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出奇地安生,他哄着人回去躺着给他喂了安神药“里面加了龙骨和远志,喝完睡一觉就没人哭了。等你睡醒就能见到你娘的墓了。”
他替他掖好被角坐在一旁替他暖热冰凉的手轻声道“我叫人在那里买了块地重新安置了她,那个男人不会再找到她。等你好了我陪你去见她,告诉她你现在……以后也会过得很好。”
“你不必畏惧会被抛弃,我会教给你生存下去的手段。你会站在我的肩头重新看待这个世界,会享有我所能提供给你的,最大的保障。陈绎,不要畏惧我,不要离开我。”
陈宪之的脸贴在他的手掌上本能地靠近热源像只小猫似的,他眼睛半阖着已经半梦半醒了,对于他的话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温钰垂眸看着他,等他呼吸平稳才慢慢将手抽回去替换上了他的布娃娃。他睡得不是很安定在他抽手时紧张地皱眉,隐约有些要醒的迹象,温钰便熄了灯火又坐了回去守着。
直到他紧皱的眉头完全舒展开,他才拉好蚊帐离开。
本来还有些事要处理,但温钰此刻顾不得那些,出了营帐便叫兰若和蘑菇去给他取画布和颜料来,眼神中带着灼热到有些疯狂的光。
蘑菇每次看温钰画画都会害怕,他身上的那种若隐若现的疯感在画画时是最显露无疑,一言不合就杀人。
她曾经听兰诺开玩笑似的形容,温钰的颜料上每一滴都浸满了人血,刚开始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直到她亲眼观摩了一遍温钰的颜料加工厂,温钰酷爱的明艳色调颜料多数都是含有剧毒成分,在他所用一盒颜料的背后是数不清的为之死去的人。
她总是担惊受怕,害怕不知名的屠刀会有一天落到她头上。她想或许陈宪之也只是害怕而已,家长这样的人……被畏惧才是正常的。
兰若带了东西进去将她扣在帐外,温钰画画时不喜欢有人,兰若只是递了东西便出来今晚守在外间,蘑菇紧张地扯了扯她的衣袖面露哀求。
“去照看小少爷。”她垂眸错开她的视线“这次若是顺利你就去读书。我来求家长。”
“兰若姐姐,你怎么办?”她紧张地拉住她的手眼中担忧不加掩饰。
兰若扒开她的手,偏头错开她的眼神,催促道“走吧。”
蘑菇被她赶出去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磨磨蹭蹭走到主帐外守着的小侍女揉了揉困倦的眼睛匆匆起身跟她见礼,压低声音问道“蘑菇姐姐怎么来了?”
蘑菇捏了捏她圆润的脸蛋想起她小时候被嬷嬷压着守夜半夜忍不住抹眼泪时的样子,学着兰若当年哄她的样子说“姐姐守着就好,去睡吧。”
小侍女眼睛亮闪闪地跟她道谢“谢谢姐姐!”
蘑菇在心里叹了口气,轻声掀帘进去。岂料刚进去就被一只手从后面捂住口鼻,一抹寒光在她眼前闪过,冰冷的剑刃贴在颈动脉上,她能感受到那股寒意正一点点渗入皮肤,蔓延到全身。
她的心跳如擂鼓般急促,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神经,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只要稍有不慎,那锋利的剑刃就会划破她的咽喉。
“你怎么进来了?”一道冷淡的声音自屏风后响起,本该熟睡的陈宪之披着温钰那件鸦青色的外衫走出来。他漂亮的眉轻蹙似乎为此苦恼“我本不想造杀孽的。”
“别废话,杀不杀。”她身后的男人冷酷地问。他握住剑柄的手微微用力,架在蘑菇脖颈上的东西向前似乎是在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
听到男人的声音蘑菇被吓傻的脑子突然转了起来,一个名字在她口中脱口而出“施晏城?”
陈宪之轻笑出声“你好傻……怎么还说出来了。”
若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今晚便能逃过一劫的,虽然也不一定能从温钰手下活下去。不过好歹人命债不是在他这里。既然看出来了……他也没办法。
施晏城默默收回了在陈宪之身上的目光,剑刃快速划过她的喉咙,动作很轻地将人放倒在地毯上,抬头问他“走不走。”
陈宪之右手上的腕珠碰撞发出泠泠的声响,他怀中抱着个匣子点头“走。”
施晏城眼神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遭十分嫌弃“你就穿这?”
且不说他身上这件纱袍,就说里边穿的直缀就看得他直皱眉提醒道“你是逃跑的。”
陈宪之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不用他提醒“没有别的,寻遍了。”
当时借着找手串的理由才勉强糊弄过了兰若,可叹他衣柜里完全是温钰准备的东西,除了马术服根本没什么行动方便的衣裳。
施晏城管不得他这些,他可不想带着个拖油瓶跑路的时候拖油瓶因为踩了衣角摔了导致被抓,那才是贻笑大方。直接上手扒了他的纱袍和外衣直缀只剩里面的短衣和裤子,眼睛一瞟又要对他腕间的珠串动手被陈宪之率先捂住拒绝。
“这个不行。”
他撇了撇嘴不置可否,一把把人扛到肩上,拿过他抱着的匣子警告道“路上闭嘴,不然我们两个一起死。”
陈宪之比他还想走自然不会刻意去坏事,两人趁着夜色,不算很顺利的离开了主帐巡逻的范围。到了驻地外围施晏城将人放下来,抽出腰间的佩刀指向前方黑沉的夜色,低声呵道“谁?!”
“我。”穿着夜行衣身材匀称的人低低应了句,那道身影几个动作敏捷轻巧地落到了他们面前扯下面罩。
陈宪之讶然“昌南郡主?”
程颂挑眉笑道“我更喜欢你叫我程颂。”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扔了个面罩给他“戴上,前面的人打昏了。我们走。”
他眼中光芒明灭,视线略过他们两个并未发表自己的意见,顺从地戴上面罩跟上二人的脚步。
让他惊讶的点是程颂平时懒散的模样没想到是真的有功夫在身的练家子,轻功速度比起施晏城不遑多让,虽然施晏城扛着个他这种对比有些水分但也足够让他惊讶。
施晏城对营地的布防很熟悉,带着两人熟练地避开耳目。送到营地外他将匣子塞到陈宪之怀里,推了一把他的肩膀把人推向程颂的方向“成败在此一搏跟他们走吧。”
陈宪之问他“那你呢?”
施晏城耸耸肩露出恶劣的笑“明天杀你们啊。”
他又不可能现在跑路,那要让温钰知道了还不把他活撕了。最好是明天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在温钰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回渭州联合刘璟的人龟缩。
明天场面事还是要干的,他也不会手下留情吧。反正他就二十来个人,留不留情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至于把陈宪之捞出来……这是刘璟的要求,是两人合作的前提,顺手的事。陈宪之不见了明日温钰会发疯但不一定会放弃行动,他可能会分派人手出去抓也可能以为他在刘璟手上投鼠忌器,不管怎么样对他们离开肯定是有好处。
陈宪之跟着他们跑路也不一定是好事,刘璟也不是个东西,但看这位小郡主上心的样子……怎么说,这人特娘的命真好。
他有点酸小白脸的命数,这么多人为他谋划,不像自己成天出生入死还要被人猜忌,真是命苦。
陈宪之垂眸点头冲他道谢“今日多谢将军。还有一事,华英他……”
他说到此处下唇不受控制地颤抖,气息不稳“华英所在何处。”
施晏城看了他一眼,没回,冲着程颂挥手“带人走吧。”
他说完不等两人回应,动身离开。
陈宪之看着他迅速隐没了夜色的背影脸色苍白。程颂听到破空声扭头看了过去,暗处涌现出数道黑影,其中一位冲她行礼“属下奉侯爷命令护送郡主与陈先生离开青州。”
程颂笑着过去拦住陈宪之肩膀开玩笑似的说“走吧小陈先生,接下来我们相依为命。”
陈宪之看她一眼无奈地笑了一下“又要劳烦郡主救在下一命了。”
程颂挑眉像个流氓似的“小事,但不要以身相许。”
刘璟在帐内托着脸挨骂,狐狸眼苦兮兮的下垂显而易见的没精神“我知道了错了宋宋,你别生气。”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我便是不相信你不知道那顾琰和洋人有关系!即便如此你还是决定利用他,甚至还将陈宪之弄了出去。刘元城为何要画蛇添足!”
程宋自小接受着良好的教养少见有如此失态的时候这次真是气疯了对着刘璟一顿输出。
“你别生气,只是这个机会实在难得,一个顾琰就能让施晏城和温钰离心,甚至让陈宪之一头恨上他。顾琰找上我的时候他便是知道自己要死的,我应许他弄出陈宪之不过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仗着顾琰防着施晏城两头骗!”程宋显然更生气了“你如何安置陈宪之考虑过没有?你只顾了接手他。”
若陈宪之和他们在一起那温钰岂会善罢甘休,两方阵营之间的矛盾本就一触即发,新政推行在即倘若温钰存心施压必不会顺利。
若让其自生自灭,现而今不过白费人手,陈宪之身上的价值也会空耗,最好他还是会回到温钰身边。
他而今就像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刘璟可怜巴巴地抬眼看他“我以为你很喜欢他呢。”
程宋冷酷地拒绝了他的撒娇“这不是你自作主张的理由。”
他是很欣赏陈宪之不错,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不阻碍他们计划的前提下,他的自作主张现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麻烦。最可恨的是这家伙自己胡闹也就算还带上小妹一起。
程颂是什么安生的人吗?让她同陈宪之在一起,一个无法无天,一个阴招频出。这不把天掀了。
“那没办法,我已经让暗卫护送他们离开青州了,去哪让程颂决定,两人出去避避风头比什么都强。”刘璟一摊手干脆跟他耍起了无赖“反正我管不了,跟温钰就这么交代。”
反正人不是他带出营的,大不了直接卖了施晏城。温钰本就想让他死也无所谓,刚好给他递个由头过去。
他卸磨杀驴的手段深得温钰真传,毕竟自小被坑到大的,怎么着也能学会两招。
程宋拿他没办法,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忍下气提起另一件事“人准备好了吗?明日遇事不对……”
“放心,遇事不对肯定先让你跑!我去跟温钰拼命。”他抢过他的话“小爷非要锤烂他的脸,娘的最烦装逼的人。”
程宋气得太阳穴生疼忍无可忍一巴掌甩他脸上“拼个屁的命,遇事不对一起跑。”
刘璟被他一巴掌打懵在原地,委屈巴巴捂着脸“我知道了你消消气,手打疼没?”
程宋每次最烦他这种伏低做小的勾栏做派,咬牙切齿骂他“我当年就该找温喻之,现在也不会在此防范身边人几时给我捅娄子。”
“……”见他是真气狠了刘璟识趣地不再装了老实说道“我记得的,事情不对跑路,忍得一时是一时,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程宋冷脸继续说“关于施晏城一事不可全无防备,我不知你是否在那里安插了多少人,但刘元城人不可能算无遗策不管是你还是温钰,不要失去警惕心。”
刘璟迟早会因为他的自傲失去一些东西才能获得教训,他的一辈子都太顺利了,这份顺利超过了世间大多数人,让他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
他傲慢地做着那个决定旁人生死的决策者和棋盘的操纵者,渐渐遗忘了他也可能在某一刻被人算计,成为这一局中的某一颗棋子。
若不是今日在和小皇帝探讨政事时他无意中说起费怜曾在不久前刘璟营帐中见过一个年龄不大的少年人,他也不会联想到那个在温府中被温钰收押的挑唆陈宪之的势力。
那是顾琰的人,更确切的来说,那是洋人培养出来的人。
顾家被他派人查过底细,刚开始他只是以为那是个贩卖秋月白的世家也未当回事,后来随着调查的深入他发现顾家老大,顾琰的胞兄一直以弟弟体弱为求祈福为由向兖州境内的教堂和寺庙定期布施。
这笔银款数额不算巨大,但也远超一般世家的定额。他疑心其中有诈,又派人去查了陈宪之控管的陈家,不出所料发现陈宪之也沾手一些其中环节,不过只是帮助洋人运输,并不参与其后环节。这一条产业链利益巨大很少有人能拒绝诱惑。
陈家的线接续洋人,从他们接手的洋人名单中有一位引起他的注意,一个名叫瓦森纳尔的女人,她手下的几间教堂正是顾家布施的教堂占据大头的那几间。她也暗中为顾家贩卖秋月白提供帮助。
顾家被温钰抓到把柄满门抄斩后,那几家教堂很快就以不知名的原因关闭。顾家布施的寺庙,是刘璟的暗中据点,顾家和刘璟其实暗中是有联系的,不过这种联系应当是不为顾琰所知的。不然他也不会再借由瓦森纳尔的手搭上刘璟和这个贪得无厌的商人谈条件。
刘璟暗中有预谋地帮助顾琰逃到施晏城面前,并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放出一些微不足道的好处帮他取得施晏城的信任和帮助,好暗中做些手段,挑拨施晏城与温钰之间的信任关系,逼迫他倒戈。
瓦森纳尔和他也算是不谋而合,将自己的人借给顾琰,帮助他扩大势力接近陈宪之勾起他出逃的欲望勾起双方内斗。另一边与温钰洽谈合作关系帮助他们打开通商的口岸,许以利益好处诱惑。
刘璟与瓦森纳尔都不希望看到顾琰真的能带走陈宪之脱离他们棋盘控制,所以从一开始陈宪之第一次的逃跑计划都是必定会失败的,无论温钰找不找得到他,他都度不过那条渡河,见不到接应的施晏城。
施晏城被发现出卖顾琰几乎是不用任何人做推手都能达成的事。顾琰在此时被逼到绝路主动向瓦森纳尔寻求帮助,让她帮忙联系到刘璟,不知许以什么好处……或许是帮他逼迫施晏城倒戈来让求他出手帮陈宪之离开。
刘璟也是大胆,他猜测以顾琰的城府必然不会对施晏城和盘托出计划,借由信息差和施晏城因着顾琰身死温钰的冷漠态度趁机诓骗他,将送出陈宪之作为接受他倒戈的条件。
不仅完成了对顾琰的承诺,获得了施晏城的五万人马和渭州,付出的也不过只有那一队暗卫……甚至毫无损失。全程他都不过只是动了动嘴皮子。
以上所述都不过是他的猜测,或许有所纰漏但他就是觉得……这就是那一份真相。
当这份猜测在他脑海中出现的时候他的心底几乎忍不住发寒,以顾琰为中心所设的局充斥在所谓上位者的博弈,他们肆无忌惮的玩弄着可怜人的性命,将其作为筹码不断抛售加码以求获得更大的利益。
最可悲的是顾琰……他自诩为聪明人却每一步都在被无形的手操控着向前走。他所以为的对错不过是别人呈现给他看的假象,连他的命也被标注了价格,清晰的摆放在了上位者的眼前,打量,挑剔。
在这场利益瓜分的屠宰场中,赢家通吃,输家连一分全尸都未曾留下。
太可笑了,顾琰甚至算计了自己的死亡也要让陈宪之离开,其实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而这一切真相也会随着顾琰的死亡埋入土地,没人会在乎一个死人的牺牲与不可得的心路历程。他也会被迫闭嘴,甚至不能去质问刘璟什么……他要如何说?骂他凉薄,骂他不近人情?
他是可悲又可恶的既得利益者,刘璟在此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目标,为了他们所描绘的那个美妙的蓝图所努力,他没资格。
他只能装聋作哑,将真相深埋于心底,遗忘。然后不断洗脑,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成功路上必要的牺牲。
真的是这样吗?顾琰为什么要为他们的利益牺牲?只因他身处于下位,没有他们生来就拥有的权利,所以他的生命的价值就要被理所当然的践踏和利用?
他的生命被温钰作为刺激陈宪之的筹码,被刘璟用来作为钓施晏城叛变倒戈的诱饵,被瓦森纳尔当做与温钰交易的烟雾弹。
他充分发挥了他的价值,可对他自己呢?他的价值和愿望又在被谁在意?他想和陈宪之离开这里,他为此付出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吸食他血肉的权利的魔鬼在高举酒杯庆贺他们的成功,榨取他价值的利刃被摆放在桌上成为他们的战利品,然后他们轻飘飘的说一句,会记得他的。就将此人遗忘。
程宋忽然觉得有些可悲,顾琰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又有多少人也在他的不觉间被牺牲,然后被自己轻飘飘一句这是必要的而揭过。
他们做的对吗?这是否是一条正确的路?如果这是错的,那他们又要如何为那些牺牲的人而交代?
这似乎是一个永远得不到答案的质问,他无法给出答案。或许要等到他在某一刻也成为其中的棋子后,等到临死前他会得到属于自己的答案。
他看着刘璟忽然说“或许我也会在某一刻成为‘顾琰’,刘元城你也会这样唯利益至上对吗?”
刘璟毫不迟疑地摇头“宋宋你在说什么胡话,就算我自己死你也会活下去的。”
程宋摇头不欲再与他多说,起身出了营帐。他仰头看着黑沉的夜空,上面看不到一丝光亮,明月与繁星都被厚重的乌云遮盖,压抑地让人透不过气来。
或许明天会是个艳阳天,又或许会下一场足够冲刷掉所有肮脏和尘垢的大雨。
明日的事谁也不知道。
刘璟追了出来扑到他身上“你做什么?真生我的气了?”
程宋被他强硬地掰过头去,刘璟漂亮的眼睛垂下去像是小狗“我知道错了宋宋。”
程宋托起他盘到他腰间的腿,没说话。
刘璟总是这样,对谁都能轻易伪装出灿烂甜蜜的热情,可褪去所有伪装,桃花眼清澈湮没了一切情绪,竟然显得有点无措和迷茫来,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
程宋总是会被他迷惑,然后心软原谅他。
其实他的本质和温钰没有区别。他所做的也和温钰没有区别,他们是一类人。
只在乎自己在乎的人,对旁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因为自己要达成的目的害死多少人,付出多少代价根本不在乎。
程宋知道刘璟其实和温钰一样,根本不在乎这个王朝能不能继续。就算王朝倾覆他也能过得很好,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过潇洒的日子。
他之所以答应入伙不过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做出了和温钰不同的选择。
刘璟将头埋在程宋颈侧,语调闷闷的“你不喜欢我不干就是了。”
程宋说“刘元城你已经面目全非了,”他停了一瞬,叹息道“我也是。”
刘璟收紧拥住他的手臂“不,你一如我们初见。”
程宋永远都会是清清白白的存在,只要他一个人腐烂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