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十三年仲冬,文娱报纸蓬勃发展,京都高等学堂成为思想文化碰撞中心。在程宋推动下朝廷特设教育部,众多专职教育学校蓬勃出现。
军政改革第一批军官分派编制重整军营,其中值得一提的,兰诺划编荆州,端木集归于青州,施晏城守兖州。
这个分编刘璟并未参与讨论,他上交有资格出营的人选已是拥有很大的权利,如果他阴暗一些大可以扣着温钰手下两员大将,当然他还是觉得自己太心善了,可惜温钰并不打算领他的情。
驻地分派由以程宋为首的内阁和温钰共同决定,当名单送到他手上的时候他是觉得不甚满意的。
兰诺的分派一直是双方争执的重点,温钰手下绝对的亲信资源倾斜度很大,他的分派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刘璟这一派后续布防的重心以及在海防上的倾重。
很明显的一个问题就是,兰诺分在诸如青州、兖州、潭州、坤州等东部临海地区温钰也会为此调整布划,这会减轻很多他们受到的来自洋人的压力。
但现在他分到了荆州……可以说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情况。荆州作为少受战乱侵扰之地颇为富庶,加之矿脉开发温钰将工厂建于此处……温钰定然是一早就打好了主意。
其他人就有些索然了,让端木集在青州很明显就是防备施晏城的,这两人旧仇新恨堆一起免不得什么时候打一架。
说到此处他就一阵气愤,这两个在这里是基本能确定的,他本来以为兰诺会被安排在坤州给温钰镇山呢,真是老谋深算的老东西。
也不清楚他们宋宋是如何谈的,竟然就让他达成了这个目的,他也就罢了,内阁那群老古董又不是死的,怎么会默认温钰如此作为。
*
程宋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陈宪之自从上次答应他做那个手术后便再也未见过人。温钰到底还是算计错了,他是真的会答应程衡时赌命的那种人,比起被他纳入所有物的范畴中获得旁人的馈赠,他更喜欢自己挣出来的东西。
如果他答应温钰,那么横在他面前的就不止是世俗的眼神,还有温家顽固派的勾心斗角,数不清的利益争夺,掌控他命门的温钰……太多难缠因素让他毫不意外地走上了另一条路,转投向程宋一方。
并非是成为改革一派人物和他们混迹,而是借由他们阵营的影响力来保证自己不会被什么时候烦闷的温钰弄回去,再想办法搭乘第三方势力的快车登上向上爬的青云梯。
做这一切的基础条件……起码是一副健康的身体,这也成为他给程宋的投名状吧。向上爬的人……还是一个身前不是很体面的人要想向上爬总要付出一些代价。
赢了为自己谋得一个堂堂正正当人的机会,输了只当摆脱如今令人恶心的局面。两种可能哪一个其实在他看来都很不错。
“嗨,小陈先生,下午好~”
姬乔拎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点心盒子进来凑到他面前打断他的思绪“快来瞧瞧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陈宪之从神游中回来对她客气一笑,还未说话坐他一旁的姬存希就不乐意了将人扯了回来“你眼睛瞎了看不见我?”
她亲哥还坐这呢,跟旁人聊的火热!他来学堂少说也有半年了没见她什么时候来这么勤过,这殷勤样子家中多年也未曾享受。
姬乔拍开他的手示意他别来掺和“此前哪有时间图都画不完,现在辞官了当然清闲。小陈你快看采芝斋的点心,我特意给你买的。”
是的,姬乔从工部辞官了。那晚回家和父亲吃完和解饭告诉众人的决定,理所当然地被姬父又打了出来,不过这次她发了俸禄手上有了银子没有那么窘迫。
她没再回陈府,虽然陈宪之不介意她留宿,但两人没名没分的外人一传也难听,虽然她无所谓但陈宪之嘛,少给人家惹事。
这个决定很突然,不管是对她的家人还是陈宪之。因为他看得出姬乔很热爱自己的工作,她真心实意地希望能真正地为这个腐朽的地方搞出一些新的东西来,不管这些东西会属于谁或留给谁。
对于她的家人来说,她已经比这个时代大多数女性甚至是男人都更要幸运,她自己有学识文化,在朝中任职工作,这在此前是绝无仅有的存在,她应当珍惜这份幸运。但她没有,她像抛掉某种束缚一样离开了朝廷,离开了那个囚笼。
她是不能忍受的,不能忍受倾注心血的作品成为政客们炫耀的资本,他们没资格这样做。
像他们对她的歧视一般,她对他们也饱含歧视。在这个狭隘的社会中她可以沉默,可以被同化,但她始终认为自己拥有说不的权利。
陈宪之对她的殷勤并不抱有乐观态度毕竟对于姬乔女士并不能以常理来揣度,他笑着推回她的点心“今日有何贵干呢?”
姬乔将姬存希轰远了点,捏了块松子糖要喂他“说话那么生疏做什么?来小陈我喂你吃,张嘴。”
陈宪之礼貌微笑向后仰了仰身子避开她的动作。你那气势根本不像喂我吃糖反而像是要给我灌药。
这种殷勤讨好还是和姬乔的人设不太相符,见陈宪之实在抗拒她也就不再强求,哀叹一口气坐到姬存希办公桌上,那块松子糖也进了她自己嘴中,她含着糖脸颊鼓起来一块真切地发愁。
“当然是舍不得你啦,蹭吃蹭喝那么久我都对你家厨子产生感情了。”
陈宪之不吃她这一套“你喜欢吃的几样都是陈琢做的,人家兄弟两个情深义重的你还想拆了不成。”
“你对我太抱有恶意了,我哪能做那等恶人。”她三下五除二把糖“咔嚓”两声咬碎忍不住为自己辩驳。
陈宪之笑了一下既不反驳也不应和,敷衍之意可见一斑。
“好了你也不配合我,长话短说我要去沪上讨生活了,特地来跟你告个别快跟我说你会一直想我,小陈~”
她往他身上凑,狭长的丹凤眼如冷浸溶溶月色落到他身上时却骤然回暖如春夏相接时刻的夜晚,她说“我是极为爱你的,你快告诉我想同我私奔……哎哎哎!放开……”
姬存希在后边实在听不下去了把人从他身边扯走“你像什么样子!我怎么不知道你要去沪上……你给我说清楚……”
兄妹两个掐着出去,陈宪之坐在原地承受着旁边同事打量的目光也有些不适,他捏了块糕点放入口中,入口即化的甜腻感划过喉咙,往常惯爱的甜食让他烦躁的心态渐渐地平和下来。
姬乔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这并不合理,起码在他看来过于殷勤。或许他是一个还不错的结婚对象,但这并不值得姬乔一而再再而三的投其所好,他并不是无可替代。
联想起他们初次见面时他所说的话,姬乔怕不是真的知道些什么,不过她既然想借着他的机会搭线……怕是误会了什么。
不过只要姬乔不点明他还是有机会继续装傻充愣的,现在这个时刻对他来说很敏感,一点错处都不能有。
她去沪上的话肯定也是找好自己要走的路了,她与程宋很显然不是一路人如此离开也是理所应当。她的心气儿比天还要高上一些去,如此去闯一闯也没什么磨磨锐气对她或是她的家人都是好事。
他起身去屋外,与屋内炭盆环绕营造出温暖如春季的舒适感完全相反,京都的冬日虽还未落雪但已经是让人很难在外停留的温度了。
冬日凛冽的寒气像缠人的孩子一般往他身体里钻,渐渐透到脆弱的骨头里,他苍白的手指抓住狐裘仰头看着枯落的柳树,几个学生围在树下情绪激动地争论时政。
“如果一切尽学西洋那才是忘本!”
“你只说忘本,倘若不抛下这些有没有未来还不知道还说本,谁还有命想本。”
“……”
他们的话题因何而起他不清楚,但想也是因着那些报纸,报社在他们学堂附近,受朝廷管控的几家正是程宋的手笔。他将报社的住址安置在学堂附近,向学生们开放进去学习的大门鼓励他们投稿,讨论时事。
他记得宋知秋向他提及这些时发着光的眼睛“学生才是最容易觉醒的群体,他们读的书会化作一双手,代替这个国家其他蒙昧的人拨开迷雾!他们会找到方向。只要我们带着他们走,这个国家终会有希望。”
他觉得这是被程宋洗脑的人,他坚定的相信着这个地方会好起来,幼稚天真的可怕。
他说“学生做不了什么?他们连自己都掌控不了。他们弱小、天真、容易被引导。”
学生有什么?一支笔杆?难道要他们拿着那根笔去同洋人的船坚炮利去对抗吗?将希望放在尚且稚嫩的学生身上过于天真和理想化。
上位者不会在乎笔上写了什么,从他所见的很多西洋史书或是这个国家此前更阔远的历史,它们都在不断重复一个道理。只有手上握有暴力机构的人才是历史的胜利者。
强者无需听旁人说什么,将枪口对准撰写史书人的脑袋,如果他听话历史会听从胜利者的话,如果他不听话也不过是血溅青史,然后换下一个软骨头替胜利者歌功颂德。
宋知秋不太喜欢他,他觉得他过于势利攀附权贵。陈宪之知道也从未反驳辩解,因为他确实就是这样的人,他不够勇敢只能攀附于其中某个人存活,所以他审时度势,算计利益。这并不是什么缺点,他活得也还不错,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活法。
“倘若你以为他们的稚嫩便是天真,容易被煽动那你就错了,学堂中每个人都有自己思考的能力!在我看来他们是我们的继任者,也是我们留给这个王朝最伟大的东西。”
宋知秋高昂着头冷冷地看他一眼,又移开。
他离开了。
陈宪之说不出反驳的话也觉得不必再说了,他并不了解这里的学生,也并不归属这里。他只是觉得年轻人都是会为一时脑热抛掉很多东西的人。
有的人至死都活在理想的国度,为奔赴梦中的世界殚精竭虑。有的人屈服于残酷的现实,将理想抛到心底阴暗的角落任由它腐烂。
两种都不过人的选择,他们在追求理想的时候也要允许有的人选择现实和生活,他们应当对胆小鬼们宽容些。
现在看着这些学生,陈宪之又疑惑了。原来这个世界上,起码在这个程宋建立的理想国中,怀有他这样阴暗想法的人终究还是少数者吗?
新生的种子们也在蓬勃地向上生长,在这个人为建造的温房中冒出鲜嫩的草尖,向着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发出自己微小的声音。
那棵梧桐太高大了,按道理来说它是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的,所以他落下了自己的叶子,叶子会倾听小草的声音,而后成为梧桐和小草的肥料,在新的一年生出给漂亮的叶子和更高大的躯体。
学堂是程宋的理想国,里面培育着和他一样的理想者。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一只丑陋的蛇蟒有什么资格混迹其中呢?万幸他没有很多时间与学生们交际,不然让自己阴暗的想法影响到他们才是自己的罪过。
“小陈老师,你怎么了?”姬从希脸上顶着鲜红的抓痕过来问他。
陈宪之身体不好是学堂中众所周知的事情,姬从希虽然对自己妹妹的态度不满但和陈宪之也没什么关系,自然不想他出什么事影响到身体。
“别在廊中吹风了,你脸很白。”姬从希把他拉进屋中,取了自己的汤婆子给他暖手“我待会给你换,你还有课没有?”
“没有了,今日只是来批课业。”
“那好,我还有一节,你先批,等我上完课开车载你回去。”他从椅背上取了外套拿上教案往外走。
陈宪之喊住他问道“姬乔呢?”
“她?她赶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赶命似的,下午就要走。”
姬从希明显很赶半刻都停不得,说完这句话就不见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