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婉瞅着洛昭寒这反应,知道这桩婚事算是黄了,蔫头耷脑地往外走。
临出门又回头望了眼坐在窗边发呆的闺女——小妮子耳尖怎么红扑扑的?
洛昭寒怔怔坐了半晌,待心绪彻底平复,方将相国寺所见所闻在脑中细细梳理。
檐角铜铃在夜风里叮当作响,她闭目凝神,将柳月璃与谢夫人相携离去的场景、树影下飘落的青缎披帛、谢无岐匆匆离去的背影逐一回想,再三确认不曾遗漏分毫。
案上灯花噼啪爆开,她起身挽袖研墨。
笔尖悬在洒金笺上顿了顿,到底还是落下簪花小楷:“姨娘亲启:今于相国寺偶遇柳月璃,其与谢夫人密谈逾半炷香……”窗外更鼓声声,待墨迹干透,她将信笺折成方胜,唤来春喜连夜送去谢府。
烛影摇曳间,她盯着案头香炉出神。
青烟袅袅中恍若又见前世——谢夫人端坐高堂,柳月璃捧着龙凤呈祥的茶盏盈盈下拜。
“姑娘,该安置了。”侍女轻声提醒。
洛昭寒揉了揉发涩的眼角,目光落在案头黄历上。再过十日便是太子忌辰,前世那场掀起腥风血雨的巫蛊案,算来也该现出端倪了。
……
褚府西厢房内,裴寂盯着案头跳动的烛火已近两个时辰。
青铜烛台积了厚厚一层蜡泪,映得他眉骨投下深深阴影。母亲近日频频出入白马观,道袍下隐约露出的朱砂符咒让他心头发紧——太子讳辰将至,若此时牵扯进咒术之事,恐怕难逃一死!
“啪”的一声,烛芯突然爆出火星,残焰挣扎两下便彻底熄灭。
黑暗如潮水漫过雕花窗棂,裴寂依旧端坐如松,任由冰凉夜色浸透锦衣。
指节叩在紫檀案几上的声响规律得骇人,直到外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笃笃”两声,门板震得簌簌落灰:“臭小子,老夫隔着院墙都能闻见你身上煞气!”褚老提着琉璃灯风风火火闯进来,明黄烛光霎时劈开满室昏暗。
老头儿将灯盏往案上重重一搁,震得笔架上的紫毫笔齐齐颤动。
见裴寂仍垂眸不语,褚老捋着花白胡须绕着他转了三圈,突然拍案道:“上回让你给洛家姑娘赔不是,你是不是摆着张棺材脸吓着人家了?”
话音未落,又自顾自从袖中摸出张洒金帖,“洛家今日退了端王府的聘雁,那洛昭寒连王爷嫡子都瞧不上,你这木头疙瘩倒是好福气!”
裴寂终于抬眸,眼底阴霾尚未褪尽:“老师莫要玩笑,徒儿配不上洛姑娘。”
“谁同你说笑!”褚老气得胡须乱颤,指着他鼻尖骂道:“老夫活到古稀之年,还没见过这般灵慧的姑娘。”说到兴起,老头儿突然顿住,狐疑地打量着徒弟:“你方才说‘配不上’?”
裴寂霍然起身,玄色衣摆扫过满地月光:“夜已深,老师请回吧。”
“站住!”褚老突然扑到案前,就着琉璃灯细细端详徒弟神色,浑浊老眼渐渐泛起精光:“莫不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嘿嘿笑着背手离去,“走着瞧,走着瞧。”
月色如霜,裴寂望着廊下被夜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竹影,掌心那道陈年箭伤突然隐隐作痛。
记忆中那年漠北风雪,少女披着狐裘立在城头击鼓,鼓声震碎胡笳十八拍。金戈铁马都成了陪衬,唯有她鬓间那支白玉响铃簪,随着鼓点叮咚作响。
谢府后宅这些时日倒是风平浪静。洛昭寒安插的眼线日日来报,只说柳月璃整日待在别院绣花,谢无岐照常去兵马司上值。唯独谢夫人身边的晁嬷嬷往别院跑得勤,回回都揣着鼓鼓囊囊的包袱。
“前日送的是云锦料子,昨日是赤金头面。”侍女跪坐在茶案前回话,“今早章姨娘身边的春杏姐姐递话,说夫人私库里那对翡翠镯子不见了。”
洛昭寒执棋的手悬在半空,白玉棋子“嗒”地落在楸木棋盘上。前世柳月璃嫁入谢府那日,腕间戴的正是谢夫人陪嫁的翡翠镯。
如今看来,这对母子倒是比前世更心急。
“给章姨娘的回礼可备好了?”她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棋子,“把前日舅舅送来的血燕匀出两匣,再添上那方松烟墨。”
雕花窗棂漏进几缕秋风,卷着丹桂甜香扑在脸上。洛昭寒推开窗牖,望着庭中开始泛黄的银杏树出神。
算算日子,长宁伯夫人该去白马观求第三道符了。前世巫蛊案发那日,刑部从裴家搜出的桐木人偶裹着明黄绸缎,心口钉着七根浸血的桃木钉——正是东宫太子生辰八字。
“姑娘,裴大人又往白马观增派了人手。”暗卫悄无声息地落在廊下,“今日观主给长宁伯夫人的符咒,用的是朱砂混着黑狗血。”
洛昭寒指尖骤然收紧,掐得掌心肌肤泛白。
……
十一月初九。
今日是太子薨逝三年的忌辰,圣上特意免了早朝。
朝臣们表面上各司其职,暗地里却都揣着心思。
圣上正值四十五岁壮年,储君之位空悬,朝堂上但凡有些风吹草动,都能叫人翻来覆去琢磨上百遍。只是想到圣上与太子那份父子深情,众人又不敢深想,只盼着做好分内事早早归家——妻儿绕膝,暖炕温席,岂不美哉?
长宁伯府东院里,青衫松垮的长宁伯裴凯松正歪在太师椅上。
他一只脚屈起压在身下,坐姿散漫,手里捏着根蟋蟀草,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案上的蟋蟀筒。
“听说夫人今日回来了?”
这冷不丁的一问,惊得旁边打盹的小厮来财一个激灵。他慌忙躬身:“回老爷,夫人申时初回府的,这会儿该是在午憩。”
裴凯松将蟋蟀草往案上一掷,整个人懒洋洋往后一靠:“都十日了才回来,倒不如把她的箱笼都搬去相国寺,省得来回折腾。”话音未落,又突然坐直身子:“少爷呢?这几日怎不见他来请安?”
来财偷眼瞧着主子脸色,小心翼翼道:“公子这些时日都在褚老府上住着。”
“好!好得很!”裴凯松猛地拍案,震得蟋蟀筒里传出几声虫鸣,“他倒是把褚府当自己家了!”说着霍然起身,“来财,取银子!”
“老爷,今儿可是太子忌辰。”来财话未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个响栗。
“混说什么!”裴凯松瞪他一眼,“夫人难得回来,去买些她爱吃的枣泥酥。”他大步流星往外走,又补了句:“就说府里人人都有份,不是单给她的。”
来财追着喊:“老爷好歹换身衣裳!”
此时的西院厢房里,长宁伯夫人正呆坐在雕花榻边。她膝头摊着件褪色的小袄,手指一遍遍抚过早已磨薄的布料。
这是裴寂幼时穿的衣裳。
按着世家规矩,四岁的小少爷就该独居一院。可裴寂两岁还不会走路,三岁仍不开口说话。太医诊了又诊,最后定了个“心智不全“。自那以后,夫人便固执地将儿子留在厢房,亲自照料。
“寂儿......娘的寂儿……”
泪水打湿了绸缎面,她将小袄贴在脸颊,仿佛还能感受到幼子温软的体温。十年前那个春日,老夫人寿宴上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那日她忙着操持宴席,将寂儿托给下人照看。谁知那些刁奴欺寂儿痴傻,竟由着他被宾客带来的孩童欺负。
那些孩子围着寂儿唱歪曲,用柳条挑虫子吓他,拿石子砸他。寂儿吓得躲进假山洞里,直到天黑才被找到。
“都怪我。”夫人攥着衣裳的手指节发白。那夜寂儿发了三天三夜高热,最后在她怀里咽了气。可醒来的“裴寂“再不是她的孩子——当娘的怎会认不出自己的骨肉?
她记得老爷曾劝过,要她将寿宴交给弟妹操持。可她偏要逞强,想证明即便生了痴儿,自己仍是长宁伯府堂堂正正的主母。
如今想来,这份执念害死了寂儿,也困住了自己。
窗外北风卷着枯叶拍打窗棂,夫人望着案头那盏长明灯,恍惚又听见寂儿烧得滚烫时那声虚弱的“娘“。
长宁伯夫人蜷缩在酸枝木圈椅里,枯瘦的手指死死揪着膝头团花锦袄。
那袄子被揉得皱成一团,金线绣的莲叶扭曲着绞进她掌心,“寂儿,寂儿……”沙哑的呜咽声从袄子里闷闷透出来,“是娘糊涂……”
艾嬷嬷端着药碗立在珠帘外,耳听得里头哭声渐弱,这才掀帘而入。
暮色透过万字纹窗棂斜斜照进来,正笼在长宁伯夫人单薄的脊背上。
青缎褙子空荡荡挂在肩头,露出半截缠着褪色红绳的桐木人偶。
“夫人该用药了。”艾嬷嬷将药盏轻轻搁在案几上,目光扫过那截黑红丝线缠裹的人偶,眼角皱纹忽然颤了颤,“白马观的符水最是灵验,您何苦信那游方和尚?”
“你懂什么!”长宁伯夫人猛地直起身,人偶“咚”地砸在青砖地上。她慌慌张张扑下去捡,银丝掺半的鬓发垂落下来,遮住布满血丝的眼睛,“寂儿被邪祟夺了身子整整十年,那些符水要是有用,早该将邪祟赶走了!”
话未说完已哽咽难言,她颤抖着将人偶贴在胸口,仿佛抱着襁褓中的婴孩。
艾嬷嬷忙蹲下身搀扶,却见那桐木刻成的眉眼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朱砂点就的唇似笑非笑。
外头传来三声更鼓,长宁伯夫人浑身一抖,忽然死死攥住艾嬷嬷手腕:“酉时了!快取朱砂笔来!”她踉跄着扑向佛龛,供桌上黄符无风自动,铜炉里三柱线香突然齐齐折断。
艾嬷嬷盯着满地香灰,喉头滚动两下,终究从袖中摸出个描金漆盒。
猩红朱砂混着黑狗血在瓷碟里化开,长宁伯夫人握笔的手抖得厉害,笔尖悬在桐木人偶眼窝处迟迟落不下去。
十年前也是这样湿冷的秋日,十二岁的裴寂高烧三日不退。她跪在佛前诵经,忽听得身后传来衣料摩擦声。
回头便见少年撑着床沿坐起,琥珀色眸子清凌凌望过来,分明是寂儿的样貌,却再不肯唤她娘亲。
“邪祟!定是邪祟夺舍!”长宁伯夫人突然厉声尖叫,朱砂笔重重戳进人偶左眼。赤红液体顺着木纹蜿蜒而下,像极了那年浸透床褥的汤药——她逼着裴寂喝下驱邪符水,少年呕得肝胆俱颤,仍固执地摇头:“孩儿确是裴寂。”
窗外银杏叶沙沙作响,长宁伯夫人恍惚又见鞭影重重。神婆说沾了黑狗血的柳条能打散邪魂,可任她如何抽打,少年始终抿着唇不发一声。
最狠的那回,玄色锦衣碎成布条,后背皮肉翻卷着渗出血珠,他却撑着门框回头问她:“母亲可解气了?”
“夫人!”艾嬷嬷的惊呼声将她扯回现实。低头看去,朱砂笔不知何时划破了指尖,血珠正滴滴答答落在黄符上。长宁伯夫人突然痴笑起来,就着鲜血在人偶心口写下生辰八字:“成了......这就成了?”
暮鼓声里,艾嬷嬷悄悄退后半步。她看着长宁伯夫人将人偶裹进明黄绸缎,又看着那枯槁的手指抚过桃木钉,忽然想起今晨塞进袖袋的银票。
白马观后巷那个游方和尚,前日分明还在赌坊吆五喝六。
“嬷嬷你看!”长宁伯夫人蓦地转身,浑浊眼珠亮得骇人,“寂儿要回来了!”她紧紧搂着人偶在屋里转圈,绣鞋踩过满地香灰,在青砖上拖出凌乱痕迹,“等邪魂散了,我的寂儿就会回到我身边来。”
话音戛然而止。
铜镜里映出张癫狂扭曲的脸,蓬乱鬓发间缠着几缕红线。
……
十一月初九,钦安殿内檀香缭绕。
皇上立在太子灵位前,明黄龙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四十五岁的帝王眼角泛红,握着皇孙晁允业的手微微发颤。
小皇孙仰头望着祖父,稚嫩手指悄悄抹去老人掌心的冷汗。
睿王一身素衣上前敬香,白玉冠映得眉眼英挺:“大哥……”这声轻唤让皇上喉头一哽。
三个儿子中,太子最肖似发妻孝端皇后,如今看着次子与发妻相似的侧脸,眼前又浮现长子温润的笑颜。
殿外忽然传来窸窣响动。大理寺少卿裴寂抬眼望去,正见总管太监赢朔在朱漆门边探头。
他垂在绯红官袍下的手指微蜷,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启禀万岁爷。”赢朔佝着腰蹭到御前,声音细如蚊蚋。小皇孙拽了拽祖父的衣袖:“皇爷爷,赢公公说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