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第三中学高二(五)班的教室里,高考倒计时的红色数字像永不愈合的伤口,醒目地钉在黑板旁。空气里弥漫着油墨、粉尘和青春期特有的、混合着汗水与焦虑的气息。陈默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他面前的数学模拟卷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卷子上红色的叉和潦草的订正密密麻麻,像一张绝望的蛛网。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看那道解析几何的压轴大题,椭圆与双曲线纠缠的焦点如同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陈默。” 一个清亮柔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犹豫,轻轻拨动了陈默紧绷的神经。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缓缓转过头。林薇站在他课桌旁,穿着干净的浅蓝色校服外套,白皙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几乎不太自然的红晕,眼神有些闪烁,似乎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她手里捏着一张对折的、边缘印着精致银色暗纹的硬质卡片。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几分。不少目光有意无意地飘了过来,带着好奇、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张涛也停下了和前排同学的讨论,扭头看着这边。
“那个…下周六…”林薇的声音比平时更低一些,她飞快地将那张卡片放在陈默摊开的数学卷子上,压在那些刺眼的红色叉号旁边,“…是我生日。想请几个同学…去家里玩一会儿…凑个热闹…”她语速有点快,说完像是完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微微松了口气。“地址在上面…有空的话…”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终于短暂地迎上陈默有些错愕的眼睛,又迅速移开,补充道:“…不用带什么的,人来就好。”
不等陈默有任何反应,林薇已经转身,脚步略显匆忙地回到了自己前排的座位,仿佛刚才那短短的交集耗尽了她的勇气。
教室里响起几声刻意压低的轻笑和交头接耳的私语。陈默的目光凝固在那张静静躺在自己数学卷上的卡片上。硬质的纸张触感冰凉,印着精致银色暗纹的边缘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微的、刺眼的光芒。“林薇生日邀请函”几个娟秀的字迹,像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将他从解析几何的焦头烂额中抽离出来,投入一个更加令人窒息的无形战场。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翻开那张卡片。内页同样精美,印着可爱的卡通图案,林薇清秀的字迹写着具体的时间、地点(一个陈默只在电视广告里听说过的、以环境优美着称的中高档小区名字),以及一句“期待你的光临”。
期待你的光临? 陈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他仿佛能听到周围那些低语声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林薇竟然请他?” “泥塘巷的去那种地方?开什么玩笑?” “啧,空着手去?脸皮得多厚?” “估计也就是随口一说吧,谁当真谁傻…”
卡片上那行“不用带什么”的字样,此刻在他眼里变成了最尖锐的讽刺。不用带什么?去那个他想象都想象不出的、属于林薇的家?去看那些他从未见过的摆设、品尝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食物?然后接受所有人或好奇、或怜悯、或嘲讽的目光洗礼?一份“像样”的生日礼物需要多少钱?哪怕是最便宜、最不起眼的?五十?一百?那相当于他多少天的午餐费?多少次母亲深夜咳嗽时忍着舍不得买的药?
巨大的羞耻感和冰冷的现实感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将那张精美的卡片猛地合上,像丢开一块烧红的烙铁,把它死死地压进了桌洞最深处,仿佛要把它连同那虚幻的邀请一同封印。
整整一个下午的课,陈默都心不在焉。林薇那张带着红晕的脸,那张精致的卡片,周围同学的窃窃私语,像魔障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放学铃声一响,他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教室,只想逃离这个让他无所适从的环境。
走进泥塘巷那特有的、混杂着油烟与腐朽气味的空气里,烦躁感并未减轻,反而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劣质酒精味混杂着沉闷的气氛扑面而来。父亲陈建国又坐在那张油腻腻的方桌旁,面前摆着半瓶浑浊的散装白酒和一碟几乎没动的花生米,脸色阴沉得像巷子里结冰的臭水沟。
“回来了?”陈建国眼皮都没抬,声音沙哑含混,“杵那儿干嘛?做饭去!”
陈默没说话,沉默地放下书包,走进狭窄昏暗、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黄的厨房。锅里是昨晚剩下的、已经凝结了一层白色油脂的青菜汤。他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冰冷刺骨的水哗哗流下。他开始淘米,米粒在冰冷的水里跳跃,如同他此刻冰冷而烦躁的心绪。
客厅里传来父亲拨弄花生米的窸窣声,接着是猛灌一口酒的咕咚声。突然,“砰!”一声,像是拳头砸在桌面上。
“妈的!这日子没法过了!”陈建国压抑着怒火的咆哮毫无征兆地响起,“一天到晚累死累活,挣这几个子儿!还不够塞牙缝的!钱呢?!钱都他妈哪去了?!”
陈默淘米的手一顿。他知道,父亲在纺织厂倒闭后,只能在码头货场找些扛大包的零活,辛苦一天也就几十块钱,还常常被工头克扣拖欠。
“吵什么吵!”厨房门口传来母亲李秀兰虚弱而恼怒的声音。她扶着门框,脸色比前几天咳血时更加灰败,嘴唇干裂,“钱钱钱!就知道跟你那猫尿要钱!阿默的书费、我的药钱…哪一样不要钱?!你有本事就去挣!别在家里撒泼耍横!”
“老子挣不到钱?!”陈建国像是被彻底点燃了,猛地站起身,带倒了凳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赤红着眼睛,酒精混合着无处发泄的怨气,让他像一头暴怒的困兽,直冲向门口的母亲。“还不是你们两个拖油瓶!一个病秧子花钱无底洞!一个就知道读那些没用的破书!败家!都是败家!”他扬起粗糙的大手,带着风声就朝李秀兰挥了过去!
“妈!”陈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想也不想,抓起灶台上一个洗得发亮的空铝饭盒,用尽全力朝着父亲砸了过去!
“哐当——!” 铝饭盒擦着陈建国的胳膊飞过,狠狠砸在门框上,发出巨大刺耳的声响!凹陷的饭盒落在地上,滴溜溜打转。
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让陈建国动作一滞。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陈默,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和被忤逆的疯狂!“小畜生!你敢打老子?!”他放弃了李秀兰,像疯牛一样朝陈默猛扑过来!
狭小的厨房瞬间成了修罗场!锅碗瓢盆在撕扯推搡中被撞翻在地,冰冷的洗米水泼了一地。陈建国粗暴地抓住陈默的衣领,陈默则拼尽全力挣扎着,双手死死抵住父亲压过来的沉重身躯。劣质白酒的气息喷在他脸上,让他窒息。母亲的哭声、父亲的怒吼、碗碟碎裂的刺耳声响、还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声音……混乱地交织在一起,撕扯着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
“够了!!!”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撕裂了这片混乱!是李秀兰!她不知何时冲了过来,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陈建国粗壮的腰,枯瘦的手指深深掐进他破旧的外套里,声音嘶哑绝望:“陈建国!你要打死他吗?!你是不是要我们娘俩都死了你才甘心?!啊?!”她整个人挂在丈夫身上,像一片枯叶在狂风中摇摆,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
陈建国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和妻子的疯狂阻挡弄得一个趔趄,动作停了下来。他喘着粗气,看着死死抱住自己、眼神绝望如厉鬼的妻子,再看看被自己揪着衣领、脸色苍白却眼神倔强不屈的儿子,一股巨大的颓然和茫然席卷了他。他猛地松开手,陈默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灶台上。
陈建国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颓然瘫坐在厨房门口冰冷的、湿漉漉的地面上。他抱着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低吼,分不清是愤怒、痛苦还是绝望。
厨房里一片狼藉。米粒和水混着碎瓷片洒得到处都是。李秀兰无力地松开丈夫,滑坐到墙边,靠着布满油污的墙壁,急促地喘息着,捂着胸口,脸色青灰,眼泪无声地顺着深陷的眼窝滑落。
陈默靠着冰冷的灶台,胸口剧烈起伏。衣领被父亲扯得变了形,脖颈处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他看着瘫坐在地的父亲,看着蜷缩在墙边无声流泪的母亲,看着满地狼藉……那张被藏在桌洞里的、精美的生日邀请函,像一个遥远而荒谬的梦,彻底消失在眼前这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现实废墟之中。
窗外,泥塘巷的夜色浓稠如墨,没有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