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夜班集合铃声,如同钢针穿透鼓膜,在死寂的宿舍楼里炸响。凌晨一点十分。冰冷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包裹着整个b栋412。宿管的吼叫和粗暴的拍门声如同地狱使者的催命符。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缺氧般的眩晕感。白天的十二小时酷刑和高烧带来的虚脱感尚未褪去,身体像被拆散重组过,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抗议。剧烈的呛咳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带着肺腑撕裂的回音。他挣扎着从那张硬如铁板的棕垫上坐起,黑暗中,摸索冰冷的拐杖。
穿衣的过程又是一场无声的搏斗。每一次抬臂,每一次试图将空荡的裤管塞进皮带,都牵扯着断肢末端的神经痛和胸腔深处沉闷的灼烧感。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额发,顺着脸颊滑落。周围下铺的工友们早已动作麻利地穿戴完毕,在压抑的咒骂和急促的脚步声中冲出门去,没人看他一眼,沉重的关门声像是砸在他的神经上。
他几乎是滚下床铺的。落地时那条支撑的左腿一软,整个人重重地跪倒在地,冰冷的粗糙水泥地隔着薄薄的工装裤狠狠撞击着膝盖骨,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窒息。他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弥漫开来,才勉强压下喉头的呻吟。他用手臂撑着地面,靠着墙壁,一点一点地蹭起来,腋窝下的拐杖顶端深陷皮肉。
推开宿舍门,冰冷刺骨的夜风如同无数把细碎的冰刀,瞬间割透了他单薄湿冷的工装。凌晨的厂区死寂得可怕,只有远处巨大厂房隐约传来的低沉嗡鸣,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惨白的路灯在高高的灯柱上投下一个个孤零零的光圈,光圈之外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沙尘,抽打在脸上,生疼。
通往二车间的路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漫长。陈默拄着拐,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沉重的脚步声和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在空旷的寒夜中孤独地回响,如同走向刑场的鼓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汽,短暂地温暖了冰冷的空气,旋即又被刺骨的寒意取代。高烧带来的眩晕在寒冷的刺激下反而更加清晰,眼前的景物似乎在微微晃动。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抛弃在冰原上的残兵,唯一的目标就是前方那片灯火通明的地狱。
二车间入口的巨大卷帘门如同怪兽的咽喉张开着,明亮的灯光像熔炉的烈焰般倾泻而出,与外面浓重的黑暗形成地狱天堂般的巨大反差。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浪汹涌澎湃地拍打出来,瞬间吞噬了陈默和他所有的感官。
车间内部如同白天一样灯火通明,巨大的白炽灯照射着冰冷的钢铁丛林。然而,在惨白的光线下,一切都显得更加阴森恐怖。机器的轰鸣震耳欲聋,比白昼更甚,如同无数头巨兽在耳边疯狂咆哮、撕咬、冲撞,永不停歇。声波如同实质的铁锤,持续不断地锤击着疲惫不堪的神经和脆弱的耳膜。空气中弥漫着更加浓烈的工业瘴气——刺鼻的松香味、塑料熔融的焦糊味、金属粉尘的干燥腥气、机油挥发后的腻味,还有浓厚的消毒水味道(夜班前例行喷洒),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腐蚀性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陈默的鼻腔和喉咙,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滚烫的砂砾,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血腥气和消毒水的味道在口中混合,带来一种诡异的铁锈甜腥味。
白班的工人早已散去,流水线旁换上了一批同样穿着藏青工装、但眼神更加空洞、动作略显迟缓麻木的身影。她们大多是中年女工,脸上带着长期熬夜的蜡黄和深刻的疲惫纹路。在惨白灯光的照射下,她们的动作像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少了白天的些许慌乱,多了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服从。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抱怨,只有焊锡枪滋滋作响时冒起的刺鼻白烟,以及传送带永无止境的、冰冷的咔哒声。
陈默艰难地挪到他那靠近角落、充满油污和焊锡渣气味的“工位”矮凳上。冰冷的金属凳面瞬间将寒意传递到四肢百骸,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腋下的拐杖成了唯一的支撑点,早已被汗水浸得滑腻不堪。
线长李峰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夜枭,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阴鸷。他背着手,脚步无声地在女工身后幽灵般巡弋。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在惨白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工位、每一个动作。他没有像白天那样高声咆哮,但那无声的压力更加沉重。他只是偶尔停下脚步,用手指轻轻点在某个速度稍慢的女工后背上,或者抬起手腕,用冰冷的眼神无声地注视着某个工位。这种沉默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比粗暴的呵斥更能摧毁人的意志。被他点到的女工会瞬间绷紧身体,手指的动作变得僵硬而飞快,脸上的麻木被一种更深的恐惧取代。
陈默强迫自己翻开那本油腻的《设备故障简易复位手册》。昏黄的灯光下,模糊的字迹和简陋的图示如同天书。持续的噪音像钝器持续敲打他的太阳穴,震得他头骨嗡嗡作响。浓烈的化学气味刺激着鼻腔和喉咙,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眼前的字迹变得模糊、扭曲、跳跃。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眼前的黑雾,却只换来一阵更强烈的恶心感。冰冷的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油腻的手册上。
时间在机器的嘶吼中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煎熬。陈默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边缘,随时会被甩出去粉身碎骨。身体越来越沉,眼皮越来越重。断肢末端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幻痛,又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肺部每一次扩张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和沉重的哮鸣音。他死死撑着拐杖,强迫自己坐直,视线死死盯着流水线上那些闪烁的指示灯,大脑却一片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凌晨四点多,正是人体生理极限最低谷的时刻。机器永不停歇的轰鸣仿佛变成了催眠的魔咒。陈默的眼皮如同灌了铅,拼命地往下坠。他狠狠掐着自己的大腿,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但那点疼痛在高烧的麻痹和巨大的疲惫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深渊的临界点—— 嗡……滴滴滴! 一阵异常沉闷、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异响,紧接着是尖锐刺耳的蜂鸣! 一台自动点胶机上方,红灯疯狂闪烁起来!原本平稳流动的传送带猛地顿了一下,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几块未完成点胶的电路板歪斜地卡在了传送带上!
陈默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瞬间驱散了所有昏沉! 线长李峰冰冷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瞬间刺穿空气,牢牢钉在了陈默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冰冷的、等待猎物犯错的审判意味。 “E119!”旁边一个离得近的女工惊恐地喊出了控制面板上闪烁的红色代码。
E119!陈默的脑子“嗡”的一声!他记得这个代码!昨天白天翻手册时扫到过!是点胶头堵塞! 他猛地抓起手册,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书页被翻得哗哗作响!找到了!E119!处理方法:清除点胶嘴堵塞物!注意高温! 他几乎是滚下矮凳,拄着拐杖,用尽全身力气冲向那台报警的点胶机!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巨大的眩晕感让他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肺部灼痛得如同要炸开!
他冲到机器旁。点胶机散发着腾腾热气。按照手册图示,堵塞点就在那个细小的不锈钢点胶嘴上。需要打开旁边一个小小的检修窗口,用特制的通针清理。 陈默慌乱地寻找着那个检修窗口。机器的外壳油腻光滑。他扔开拐杖,用唯一能动的左手死死抓住机器冰冷的边框保持平衡,右手颤抖着去摸索检修窗口的卡扣。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卡扣的瞬间—— “啵!”一声轻微的闷响,一股滚烫的、半透明的黄色胶体猛地从旁边一个毫无预兆的排气孔中喷射出来!像一条滚烫的毒蛇! “啊——!”陈默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那股滚烫的胶体不偏不倚,正喷射在他撑着机器边框、裸露在外的手臂内侧!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了皮肉上! 陈默猛地缩回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那条支撑的左腿再也无力支撑,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地向后栽倒! “砰!” 沉闷的响声被巨大的机器轰鸣淹没。后脑勺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眼前炸开一片刺眼的白光!黑暗如同潮水般瞬间汹涌而至,吞噬了意识。最后的感觉,是手臂上那一片灼烧般的地狱痛楚,以及耳朵里渐渐远去的、如同潮汐般的机器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