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却不看他们眼神,兀自叹息:“衙前役为祖宗成法,国初乃是避免小户百姓负担过重,而把转运徭役分担到中大户头上,原定家资达到二百贯以上中上户才可才承担衙前役,而且每年轮转,并不单一独户承担。
“只是许多大户勾结官吏,诡名挟户,伪造册籍,把徭役重担反而转移到中下小户头上,亦或者如你家底这般无权无势的商贾白户头上,长此以往,侵害中下白户已久,民间人人惧怕囤资积财,相互比贫,国库收不上税赋,损国害民而已。
“如此蠹政,五年前我与志卿有心革之,初见成效,士林中却突起谶言,以昴宿临凡,白虎衔光天生异象,及当年赤地千里天灾讹传新党不古,违逆祖宗成法引天谴,一派妖言惑众,乃至朝野人心惶惶,旧党趁此反扑,新旧党政焦灼,乃至革新失败……”
太子不动声色地望向崔题,见他神色淡然,竟然提起当年之事也不能引起他动容了?
太子心下惋惜,当着潘令宁的面儿,隐下崔题沉痛的过往,又说道:“当时新旧两党只顾着相互杀伐,党同伐异,又何尝注意到士林间的谶言从何而起,如今五年后皇城司追查,倒是查清了真相,可这延朔党背后势力深渊,已非一国内政这般简单。
“潘小娘子,你的家族倾覆,乃新旧党政,国与国之间文伐博弈倾轧之恶果,并非仅仅一个衙前役,也并非仅仅因为你三哥被诬陷入狱。哪怕你救出你三哥,根源不除,也仍有其他的祸端。所以,破除你家族困局,何止解救她的三哥这么简单,延朔党不亡,弊政不除,十室九空!”
太子语重心长,身为储君,他却不吝赐教,把前因后果与她说明白了,并非因为她是女子,并非因为她只是黎民黔首而避谈国事。
只是潘令宁懵懵懂懂,她看不明白,她也听不明白,仅仅只觉得这番话,崔题似也曾说过?
此时的她刚出闺阃,不谙世事,哪里有这般长远的眼光。
她一心只想救出三哥哥,便还是哀求:“殿下,便是您也不能网开一面,让我见见三哥哥?”
崔题出言制止:“潘小娘子,殿下把话说得已经十分明白,你若执着于此不过以卵击石!”
“可是我……”
“殿下,御医开的药已煎好,是否端来给小娘子服下?”中官在门外提醒,打断了潘令宁的话。
周先生在旁看了许久,顺势说道:“潘小娘子,柏台与皇城司审理许久,不出时日你三哥便有消息了,至于你三哥的安危你大可暂且放心,国潮素有优待士人之礼,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为难士人,倘若你三哥果真清白,届时也将得以赦免。”
他又看了一眼崔题,和煦微笑,“如今你已入住崔相公宅邸,此处比别处安全,可先暂且小住些时日,等候消息?”
太子听罢,朝周先生点了点头,忽然起身,又拍了拍崔题肩膀,走了出去。
崔题当真有苦说不出,倒似他是个冤大头,被他们君臣联手坑了一把!
而潘令宁,因为要服药,也无法再追问。
只是她心里想着太子的劝导,又回顾崔题官船上的对话,不由得喃喃自语:“延朔党不亡,弊政不除,十室九空?”
两人的劝导竟出奇地一致,这句话是什么深意?难道她要拯救她的家族就这么困难?
潘令宁服药之后,仍是坐立难安,没有突破口,她不甘心。
她起身走走,想看看太子和周先生是否还在,是否可以打听更多消息,却见他们在中庭,正好聊起她的事情。
崔题双手笼袖,立于桂树之下,桂花飘香迎风簌簌,他身子颀长,朗朗清清,到印证了“芝兰玉树”的意象。
他反问太子:“殿下今年主司科举,却闹出了延朔党士人混淆其中,登科骗取功名一事,陛下敕令你不得插手科举调查和延朔党盘查的案子,你掩着不说,反而同潘小娘子讲起大道理,她区区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娘子,能明白你的劝导?”
“志卿此话差矣,倒像是对小娘子有些许偏见?”
“我能有什么偏见,不过对冥顽不灵,榆木脑袋,不肯费尽口舌!”崔题仍是有些冷傲。
潘令宁纤纤细指扣着花罩门雕格,心头如蚁爬,滋起几分不自在。
太子又说道:“我倒是觉得潘小娘子心性坚定,言行笃诚,便是须眉男子也少有的品质,怎么是榆木脑袋?”
“看来殿下对潘小娘子的确有些许不同,难怪呢,借助我的宅邸,成全殿下一番美名!”
“此话听着,怎么不是滋味?”太子啧啧赞叹两声,与周先生对视一眼,两人竟不约而同笑起来。
“何故发笑?”崔题却觉得他们两人不怀好意。
周先生捋着胡须笑到:“相公何尝操心殿下对哪一名女子别有用心?相公又何尝对哪家小娘子如此劳心劳神,却不愿承认?我看是神女入梦,君心不知!”
潘令宁扣着雕格的手又紧了紧,竟有几分面红耳赤。乳娘的话犹在耳际,为何周先生竟也如此打趣?
崔题一番怔愣,这才品过味来:“我道你们二人今日神神叨叨,推搡促成欲意何为呢,原来在这一处!”
他忽然又一阵冷笑,负手白眼上青天,颇有几分凌风般的孤傲说道:“呵呵,那你们可真会错意了,崔某非年少炽热之龄,再是神女入梦,也应是门当户对、明理掌事的扫眉才子,又岂是那膝下娇软,跪求天恩的绣花枕头?”
“崔相公,你这话可不中听,潘小娘子十分好颜色,岂是绣花枕头能相比?”
“银瓶露水娇养的无根花,纵使好颜色,也无魂无魄!还请殿下和周先生,莫要瞎猜!”
这话言重了,也不知崔题负气还是果真如此认为。
潘令宁在门后听着,已无心再听,虽说他不曾对崔题有任何期待,也知崔题向来矜傲,可当听见崔题竟如此评价她,心下难免还是有几分介意。
她凭什么就成了他口中的绣花枕头?
于是她默默退回了房间,回想她一而再再而三跪求崔题,或者在他的面前跪求太子的模样,忽然面颊发烫,也有几分羞愧。
潘令宁陡然滋起另一番打算。她断然不服气成为他口中膝盖娇软的绣花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