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赞之词,实难开口,批评之语,他也无法刻薄。
可是她的妆容实在有碍观瞻!
挑剔如崔题,实乃无法忍受,便是目光触及片刻,他都浑身皆如蚁噬瘙痒难耐!
他遂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温言相劝:“潘小娘子,您今日同春兰一起劳作?衣服脏污,许是打算换新?那崔某便先行告退,待李青从书铺取来样纸,崔某再来与小娘子商讨一二。而小娘子也可趁此整理打扮,尤其……面上的妆容,恐怕也要拾掇一番?”
潘令宁听罢,忍俊不禁:“诶呀,我当真失礼了!相公所言甚是,那相公慢走,我先拾掇一番,便不相送了!”
她看他匆忙捧袂,脚板生了羽翼,极快地退出的她的房门,便忍不住掩唇憋笑。
许是她过于欢欣,言语中藏不住的愉悦都要溢满而出,忽然引来崔题回头。
潘令宁愣住,立即卸下掩唇的手,双掌交叠,恭恭敬敬、矜持端淑地行了一个万福礼:“崔相公慢走!”
崔题这才狐疑地收回目光,走出庭院去了。
潘令宁脸上便抑制不住地咧唇笑,身轻如燕,回头捧起那方试纸仔细端详。
“娘子似乎有喜事,笑意盈盈?那您可要换一身衣裳?”春兰询问。
“换,换一身干净些的,其他的不变!”
于是,一个时辰之后,崔题再来之时,潘令宁只换了干净的女使服,然而那副妆容依旧没变,仅因过了些时辰,珍珠粉掉落,或者沁入肌理,稍显自然而已。
虽比起之前稍稍可容观瞻,可还是苍白如纸,毫无美态!
崔题已换过常服,端坐胡床上,左手搁上茶几,紧拧成拳,侧头端详另一面的潘令宁。每每他的目光受她吸引,却总能轻易被她的妆容弹震回去。
他蹙了蹙眉,强忍批评之语,有苦难言!只是他只愈加困惑,难道她的审美便是如此?
可是他往时见她打扮虽然简约,却别有一番心意,称得上清新雅致,与如今的妆容天差地别,难道这便是大俗大雅兼容之?
只是往后他若与她相处,面对她的大俗之时,他该如何自处?难道他得强行改一改挑剔的毛病?
潘令宁却不知他心情,只专注端详试纸,身后排满了接连成片的样纸,她偶尔伸手探取来一张反复比对,时而低头凑近,时而转了转眼眸若有所思。她认真的模样,已经浑然忘我。
许久,潘令宁侧头向崔题求证:“崔相公,今年科举的试纸,可用的云澜书铺的纸?”
“嗯,正是如此,可有发现?”
潘令宁明澈的眼眸一抬,望向天幕荼白的窗外,已然沉浸在推测当中:“云澜书铺,为京都四大纸铺之一,为北系,应对喜横纹才是?如今这试纸居然辨不出经纬……”
崔题如临谜团:“还请娘子点拨!”
“崔相公,宣纸制作中极为关键的一环——抄纸需用到竹帘,而竹帘的长短宽窄、线织疏密各异,决定宣纸的经纬宽窄和质地厚薄。各家纸坊竹帘器具不同,呈现出的纸张帘纹、质地、成色亦千差万别,不过仍旧可分为两大类,即‘北喜横纹,南多纵向’!
“云澜书铺为京都四大名铺之一,产出的云澜纸极具北派代表,‘北纸用横帘造,纹必横,其质松而厚’其质地应是松厚帘纹,可如今相公取来的这张试纸……经纬不分,纤薄如娟却密而不透,便是在纸上试墨……”(出自《书法离钩》)
潘令宁指着她今日书在纸上的一行字,“居然墨理细腻,凝而不洇!实乃上佳品质,甚至不输……”
“不输什么?”
“落雁纸!”潘令宁说罢,双手颓然放下,便是手头的纸张亦被她揉皱了片角。
“娘子的意思是,这张试纸更像南派所产?”
“不,非南派,亦非北派,而是……像落雁纸!”她望着崔题,言语认真,却藏着复杂的心绪。
“落雁纸之所以冠绝天下,便是因为其帘纹已不辨经纬,质地坚洁无暇,细薄莹润,纸上行书作画墨理细腻,经久如新。已非南派和北派所能囊括,如此才独一无二!只是云澜书铺的试纸,为何会有落雁纸身影?落雁纸秘方乃独家,我与几位哥哥也仅每人知晓三成,兄妹几人合力,才可写出全套配方……”
“娘子怀疑落雁纸秘方遭窃取,而这试纸实乃落雁纸仿本?可是,他们以落雁纸代替试纸又是为何,跟舞弊替换有何关联?”
潘令宁摇摇头:“我不敢武断,只是崔相公,科举的试纸是不是每年甄选,且独一无二,防止舞弊和伪造?”
“当然!各家竞选纸张,若被选上,皆做了防伪,科举结束,绝无类似试纸出现。因而崔某才困惑,若想在王安平的策论试纸做手脚,如何取来一模一样的试纸,是书铺除了问题,还是礼部出了问题?而礼部主司为太子一系,断然不会出错,书铺除非冒着自绝后路的杀头大罪,才敢舞弊!”
“可是落雁纸的不辨经纬,便是天然防伪,且独一无二啊!如若那人掌握了落雁纸的秘方,且悄悄把云澜书铺的试纸全替换成落雁纸仿品,事后又怎么不能源源不断替换策论试纸,毕竟,即便科举结束,云澜书铺不再产试纸,而歙州仍在产极其相似的落雁纸,外人无法辨真伪!”
“那就是书铺乃症结所在?”
“书铺当然没问题,谁敢冒杀头的大罪?”
“那又为何?”
“如若像我这般,那人像云澜书铺提供了落雁纸秘方,稍加改进试纸,使其获得遴选,而时候又以极其相似的落雁纸代替,便无需书铺再提供纸张,也神不知鬼不觉!
“所以,崔相公,你只需仔细辨认王安平的现存的策论试纸,是否与落雁纸如出一辙?而与其他的科举试纸,是否有细微差异!”
崔题转眸一番思索,立即顿悟:“娘子,我该如何鉴别?”
潘令宁把方法告知他。
崔题认真书写记录之时,她摸索手头的纸张,神色无限哀愁,一阵怅然叹息:“可又是谁,泄露了落雁纸的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