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中,垂拱殿祗候广场。
崔题绯红官服外裹着夹袄披风,展脚幞头上又套嵌银狐耳衣,御寒严实,腰间抻着笏板,一手捻着披风的襟缘,严捂得似个竹桶,才疾步匆匆往大殿走去。
这几日气候多变,同文馆腾出狱空待客之后,云集楼的案子回归御史台和大理寺审问,他多在两地走动,加之试纸替换疑云,他已从潘令宁处获悉鉴别方法,也多往禁中走动,长时在外,天寒地冻,便感染了风寒。
即便如此,他也并不得歇息,陛下仍是每天传唤他入宫奏对。
宫道尽头便是巍峨的垂拱殿,重檐歇山顶耸立入天,碧青琉璃瓦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似镀上水晶,更亮堂,然而也更朦胧了。
随着案子有进展,陛下对太子的态度也朦胧起来,以至于他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轻松揣测圣意。
大殿门开启,肃国公林翎与御史中丞刘衡,左右簇拥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韩英荔——即当朝丞相,一同步下丹墀。
两人左右开弓,窃窃私语,争相与韩相说道,韩相则双手拢握,夹着象牙笏板,蹙着眉,一言不发。
几人皆是旧党老臣。
崔题立在宫道上等候,待他们走近一丈远,才错身退至一旁,鞠躬,捧着弧板行礼:“韩相、国公、刘公!”
韩英荔抬了一手:“起吧!”便走过去了,未多发一语,也不曾多显露颜色。
刘衡讥诮一笑,眼锋睥睨从崔题身上扫过,也不多话。
肃国公仍是冷哼一声,直白表露对他的轻视。
崔题也浑不在意,起身后径直往垂拱殿走去。
“崔题,你站住!”
突然身后一声呵斥,以至于崔题瞪大双眼转身回头,便看到肃国公林翎挥舞着两只宽大袖摆,大步流星朝他追回来。
“国公,还有事儿?”
崔题再度捧袂行礼,却挑了挑眉,对当场指名道姓直呼同僚姓名的无理行径,心下鄙薄。
“你找来歙州的落雁纸,用了什么竹帘鉴纸法,便想轻巧推翻一桩谋逆大案?写劄子挑拨天家母子亲情,更妄图挑拨本公与陛下关系?我看你是佞臣当道、小人得志,便忘了根基深浅!”
他噼里啪啦一通问候,以至于崔题眼花缭乱,眨眨眼道:“国公何至于发这么大的火气?崔某不过奉命查案而已,且并未写劄子挑拨天家亲情,反而劝谏陛下谨防外势挑拨父子恩义,国公发这么大的火?”
“枉本公与你祖父崔公同在朝为官十载,也多看顾彼此情面,平日里对你的行径纵容无视,你却蹬鼻子上脸!崔公年事已高,我好劝你收敛佞性,以免重蹈五年前覆辙!”
崔题忽然嗅嗅鼻尖,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哈乞!哈乞!”
肃国公被吓得后退,冷笑:“呵,顽石脾性不知收敛,且让你得意,走着瞧!”他撒了一通火气便走了。
崔题擦了擦鼻头,撇撇唇,却忽然扬起一抹笑,心情大好走向垂拱殿。
何都知笼袖立在丹阶上等候。
崔题快步综上阶梯,而后小声询问何都知:“肃国公,遭陛下的斥骂?”
“崔学士瞧出来了?”
“好大的火气,我可真是……被殃及的池鱼!”崔题又摇摇头,不过心情又渐明朗。
看来云集楼诗案关键节点果真在于试纸,揪出了试纸替换确凿证据,此案如山倒,即将告破!
“不单如此,官家近日又为了一起新的案情忧心,郎君也要当心!”何都知小心提到。
崔题心领神会,小声道:“北契国使团婢女失踪案?”而后他思忖,“难怪对肃国公如此斥骂……”
“看来郎君已知,那便小心应对吧!”何都知点头说罢,请崔题入了殿门,并向皇帝通传。
崔题本该明朗雀跃的心绪又再一次沉入湖底。
北契国使团此次来朝,乃商议增加岁贡一事,国交剑拔弩张之际,随行的婢女突然失踪。
这婢女可不是普通的女子,皆是宗亲贵女,如何得了。
时人皆传与屡灭不尽的鬼樊楼有关,又有好事者作诗词讽刺林氏掌权,操控鬼樊楼,陛下难免心浮气躁,对肃国公撒好大的火气。
只是,这一事崔题恐怕也不能幸免,因五年前增加的二十万岁贡,因西伐失败而起。
他若处置不当,再度牵连监押的太子,云集楼诗案便永不见天白之日。
崔题俯首,盯着乌砖地墁,恭谨上前,捧袂行天揖礼:“臣崔题,拜请陛下圣安!”
皇帝侧坐倚着扶手,揉揉眉心,闭眼道:“你来了,今日有何事奏对?”
“陛下,云集楼诗案确证试纸遭到替换,已还王安平清白,太子应已免除‘谋逆’之罪,如今正旦大朝会降临,使节来访,万事待开,若无储君接待,恐有损礼节,更易引起外邦猜疑!因而臣斗胆请示陛下,放归储君行监国职事!”
崔题一气呵成,也不藏着掖着。
皇帝陡然睁眼盯着他:“放归储君?此时北契国使团婢女失踪,正狮子大开口增加岁贡,太子乃五年前主张西伐的罪首之一,此时让他接待使团,乃火上浇油?”
崔题眼帘一动,心想着当真躲不过,皇帝该提起照常提起。
他临危不乱道:“陛下此言差矣,一码归一码,两案不可相提并论。婢女失踪案与鬼樊楼有关,实则应为陛下的筹码,此时更好向背后之人施压,放出太子才是?”
“你一心一意念着放出太子,朕倒想起来了,五年前主张西伐的罪首应当是你!如今北契国要求增加岁贡,朕瞧着婢女失踪案仍有疑云,合该你一通查办才是!”
一波未平,皇帝又安排了新差遣!
崔题跪下请罪:“陛下,臣恐力不逮!”
“怎么,想推脱?以身入局救出太子后,便当完成了使命,想全身而退,不参与朝廷事?朕怎么没瞧出来,五年后,你学会了明哲保身,事事避让?难道也同王安平等人,认为朕非圣贤,不值得你侍君效忠?”
“陛下,臣诚惶诚恐!”崔题唯有铺胸纳地,伏拜加额以平圣怒。
皇帝实乃逼他出山,如今旧党事大,皇帝不甘心轻易主动跳出的盾牌又再一次全身而退。便是挡住旧党的刀枪,那人也不应该是太子,而应该是其他人。